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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厨房的老鼠,或者家乡菜(2)

时间:2016-09-16  阅读:  作者:周一光

  作为厨师和移民,周元林深知“甜蜜的凝视”具有的强大治愈力量,记不清有多少次,他被充斥职场的割烹伤残到半生不熟,茕茕孑立地回到公寓,夜深人静时,没心没肺地为自己打蛋清,做蛋糕,一口一口吃下去;那一份暖意无限的口感,曾经让他销魂到想要哭泣。正是因为这个,同为移民,同在职场的黄小拉有充足的理由在品尝过“甜蜜的凝视”后,毫无悬念地同意他的建议。她当然不会选择腌制伊比利亚火腿那么长的周期,但烹制佛跳墙的时间,她应该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最后一个问题,你睡在哪儿?”

  在品尝过“甜蜜的凝视”后,黄小拉用迷人的动作小心翼翼舔去嘴角的奶油,困惑地看着周元林。

  “我指的是,我俩以后睡在哪儿?”

  周元林脸上带着一贯制的微笑,欣赏着黄小拉好奇的样子。她简直就是产自托斯卡拉小镇,有着阿尔法男性荷尔蒙气味的神奇白松露,他想。而他,则是领有正式牌照,对性信息素嗅觉敏锐的雌性搜寻犬,两个人的性别好像有点颠倒,但专注地追踪高贵食材,那之后水火相济,三八的奥妙全在其中。

  •   周元林抽出一张纸巾,为黄小拉擦去下颏上的一星奶油,把她从房间中央造型风趣的饭桌边拉起来,牵着她的手,领她到水槽边,把她转向屋子中央,然后摁下遥控器。

      有一段时间,公寓里很安静,能够听见冰箱的压缩机传来告别慕斯蛋糕后余音缭绕的叹息。接着,一声俏皮的咔嗒声传来,暗藏在饭桌下的搭扣脱离,桌面徐徐离开桌腿,头顶的天花板同时开启,细如龙须面的四具角爪欢天喜地降下,牢牢扣住桌面,将它迎接上天花板,那里立刻出现了一幅“小王子与狐狸”的套色版画,它事先镶嵌在饭桌背面。紧接着,饭桌下部的液压装置启动,桌腿优雅地延伸,埋藏在其间的折叠床雍容地开启,桃花鱼般漫向四周,滑扣咔嗒一声固定住,一张舒适而浪漫的沙发床诞生了。

      周元林从黄小拉惊讶的目光中看出了她有多欢喜,不是那张有着发胀材料装置的沙发床,而是那张床所在的位置——有谁比一个拿定主意要在5年时间内让脑袋再长出4.5厘米高的厨师更知道食色同位的意义呢?

      秋天来临的时候,周元林和黄小拉开始筹备婚礼。他们原来打算筹备一季树莓成熟的时间,又担心那个时间太长,婚礼会因此稍许变酸,因此放弃。他们同时考虑了无花果、杨桃和西番莲成熟的时间,最终选择了一季“多克拉”水果玉米成熟的时间。

      现在可以讲讲黄小拉的过去了。

      在周元林看来,他和黄小拉的年纪都不小了,作为食材,他们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成长、采撷和清洗,到了可以被烹制成美食的成熟期,此刻,回顾一下成长经历,并且向无私养育他们的土地,或者别的什么环境表示一点儿敬畏,会让他们的婚姻更加美满。黄小拉有过六段感情生活,也许五段或者七段,这都没什么,能够确信的是,其中一段影响了黄小拉作为食材的特性,那段经历发生在9年前,时间大约是一只走地鸡啄破蛋壳,到食材商将它收购入笼那么长,那是黄小拉一生中最投入的一次,为这个她差点没掉。

      情况大致是,19岁的黄小拉爱上了一个年龄比她整整大一轮的男人——通常就是这样,人们喜欢用老姜和陈皮烹制卤汁淋烤乳鸽,用当季芦笋爆炒三年老鸭的胸脯肉,让鲜嫩食材在老辅材的调适中焕发出别有的滋味——黄小拉中专毕业,来到深圳,因为之前两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心里充满忧伤。那个男人是大学教授,教育部某个人才计划名单上的培养对象,他妻子刚刚去世,痛苦得像一只失去配偶的灰冕鹤,他们在一场诗歌分享会上认识,那以后,男人常给黄小拉打电话,在电话里倾诉对亡妻的刻骨思念。

      据说,男人的声音受过训练,有一种令人魂牵梦萦的缥缈音质,周元林没有音乐家的听力,按照他的理解,那声音就像一棵切碎的新鲜芫荽,六神无主地在空气中弥漫,传达出食物对食客所有可以相见的依恋。在一个由陌生人构成的城市里生活,人们受体基因脆弱,基因中的变体OR6A2显得尤其发达,对醛类物质,比如来自异性的气息产生异常敏感的亲切关联和假想,大约因为这个,黄小拉爱上了这个男人。

      男人也爱黄小拉,他问她注意过自己的可爱没有,他很奇怪她为什么没有男朋友,这就和一棵孤零零的杨梅一样,人们觉得它附近没有生长出桃、李、杏、枣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惊喜地想知道,她是不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他发誓他真切地听到了上天的回音。

      男人约黄小拉外出听音乐、看电影、去海边栈道骑自行车。如果在海边,大部分时间,他们象征性地戴着头盔,车子停靠在滨海公园花廊前,人坐在某片盛开的勒杜鹃旁,他给她讲述优秀亡妻的种种故事;在他的讲述中,黄小拉静静地想象那个未曾谋面,却享有一个成熟男人刻骨牵挂的幸福女人。离他们不远处,一些浅海软体动物或者介壳类动物静静地观察着他们,在某些时候,它们互为食材。

      在这期间,年轻的黄小拉经历了两次找工过程,世界性经济危机让这座以代工著名的城市遭遇到沉重的打击,她和很多外省人失去了工作,整天奔波在森林般密集的写字楼中,盼望在积蓄用光之前,手中能奇迹般出现一份用工合同。这个时候,男人给黄小拉打来了电话。她很欣喜。她需要安慰,需要这一次,她和他换一个角色,由他来听她喋喋不休地倾诉她的遭遇。可他没等她说一句话就语气轻快地告诉她,他突然有了顿悟,他相信亡妻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得很好,同时希望他也很好地生活下去,别再苦苦地牵挂她,现在,他终于走出来了,而且可以继续往前走了。

      “谢谢你的陪伴,我会永远记住你。”他在电话那头快乐地对她说。

      “只是,记住?”她当时就傻了。

    haiyawenxue

      “对呀,”他说,“一个人要记住很多东西,而且懂得感恩。”

      黄小拉完全转不过弯来,他说过他爱她,说过她是上天派来拯救他的,现在她才知道,她那么想完全是错的,人们对爱的理解不是一个标准。

      后来她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她筋疲力尽签下一份用工合同后。她希望他为她的努力高兴,也许他会说上一句勉励的话。电话接通,鲜活的生活声涌来,一个女人在电话那头开心地大笑,还有若隐若现的音乐,以及他吩咐谁把炉子上的火关掉的声音。她确信此时的他真的已经走出来了,不再忧郁。她觉得她不应该再要求什么勉励,于是在他对着电话问“哪位”的时候,把电话挂掉。

      关于黄小拉过去的经历,周元林觉得除了这一次,其他的都属于餐前小点,没有什么值得特别介绍。人们在人生中需要试菜,谁都有过菜品选择失误、配料失当、调料失度、火候失控甚至煳锅的经历,他自己也这样。有一次,他希望赶走老是在耳朵里喋喋不休的某个小人,他想不起来了,那个小人可能和他一样,是个野心勃勃想让自己脑袋升高的家伙。他后来把厨纸撕碎,蘸上浙醋,塞进耳朵眼里,事情就结束了。还有一段时间,他把积攒下来的钱全部花在厨房式公寓的布置上,为了筹到足够的费用,他和朋友们不再交往。过去,他的父母把工资花在信纸和邮票上,一些亲戚把钱花在买狗粮或猫砂上,这都差不多;他是幸运的,没有落下什么坏习惯,只是在试菜的过程中失过手而已。

      现在我们知道了,周元林和黄小拉,他俩打算在冬天走进婚姻的殿堂,为此,他们经过了充分准备——拍了婚纱照,和旅行社商量好度假计划,订好酒楼,发出喜帖。周元林亲自设计了酒席的菜单,当然会有韭黄猪肉饺子,配广醋和宋城烂蒜,主菜是口外羊肉锅,严谨的立冬菜式。他们计划在立冬这一天举办婚礼,他俩觉得,那会是一个美妙的冬天。

      事情就出在这个时候。

      离举办婚礼的日期还有一个月,那一天,周元林刚下班,黄小拉打来电话。她劈头就问,“王子厨房”是不是有老鼠。

      他笑了,他说有,城市里到处都是老鼠,别的城市也有,要知道老鼠有多勇敢,它们差不多是世界上最顽强的生命。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不语。

      他问你怎么了,是不是不放心婚戒?它的确没有卡地亚和蒂芬尼响亮,但也不错,我们只要不在婚礼上戴错手指就行。

      她还是不说话。

      他说不是这个?是礼糖盒?这个你放心,我一粒粒挑选过,立冬不食糕,一死一旮旯,我把巧克力全挑出来了,这样,什么问题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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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开始在电话那头嘤嘤地哭泣,然后她对他大发脾气,说他什么也不懂,他在欺骗她。她问他为什么要笑。

      他没笑。但她就是听到了他的笑声。他猜她是婚前恐惧症,有点紧张,就像冻肉放入高温下,难免会起一层硬膜。有一阵,他想他最好不说话,这样她也许能平静下来,往脸上贴点什么,然后上床去哭第二次。

      她果然平静下来,在电话那头说出了下面的话:

      “周元林,你就是‘王子厨房’的老鼠,你一个字也不提,从不告诉过我。”

      她说他是老鼠,他能听出来,她指的不是餐厅为员工提供的工作餐,那不算不劳而获,他也从来没有从餐厅里夹带任何餐盒回公寓,她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贝壳沙。”她盯着他说。

  •   他踟蹰了一下,立刻明白了。那些腹足纲类动物,它们或者在大海里老去,或者离开大海,做了人类餐桌上的材料,留下的躯壳被潮汐不断冲击,变成沙砾,散布在各地,却永远保留着生命鲜活时的气味。

      “我曾想要你带我去顺德佬餐馆,”她目光空洞地看着走廊尽头的一道光说,“我们在那里点两样海鲜,这样我俩就像有着生活气息,同时能够找到前世基因的亲人,不会被遗忘在漫无边际的海滩上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说,虽然这样做有点像凭吊,而且多少透露出对自己职业能力的不信任,让他受到一些伤害,但他确信他会那样做,“我会带你去。”

      “因为风。”她说。

      很长一段时间,周元林没有明白黄小拉的意思,后来他明白过来,她是害怕风,她担心一旦走进海鲜餐厅,潮湿的海风会带来盐分,浸渍进她的棉质衬衣,如果这样,她会害怕,会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急匆匆站到龙头下,用清水冲洗去重新返回生命的一切生活痕迹,这个强烈的念头阻止了她的口腹之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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