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拣点出一些零碎钱，踅进店里，要一瓶最便宜最烈的酒，狗不知不觉也起身跟在他后头。也可能是外面太冷了，狗真是老了，进来了就缩着身子待在一边。

　　服务员看了看老人，欲言又止。怕人嫌弃，老人想喊他的老伙伴一块儿再出去。可老狗看了看老人，喉咙间又发出了一些声音，苍老的眼神浑浊而湿润，有乞求的成分。它是想在这里再暖和暖和，再暖和一会儿。

　　人一老了，身上也不知道怎么就会有这么多的寒气，骨头好像都变成了冰做的，总也暖不热，更何况还下着这么大的雪。人是这样，狗也一样。老人也是一种近乎乞求的神色，抱着手对服务员笑着，说：“姑娘，我们这就出去。放心吧，它很乖，就暖一会儿，就暖一会儿……”服务员看看就那么几桌人了，再看看外面的风雪，也就没好再说什么。

　　狗也可能是太饿了，或者是久不曾闻到肉的气味了，忍不住朝桌子的方向看了看，耸动了一下喉结，眼睛盯着桌子底下。因为桌子底下掉落了一些残碎的骨头，可能是桌上喝酒的人扔纸篓里时落在外面的。老狗看见了，看了几眼，终究是忍不住，朝桌子底下迈开了步子。

　　但是老狗走了几步，好像回过神来了，转身看看老人。老人也正看它，两只眼睛看着，它就知道自己好像错了，想转过身回到老人身边。

　　也许是桌上几个有模有样的年轻人喝得有点微醺，也可能是出于可怜老人和这条狗，一个年轻人隔着餐巾纸拿了块肉骨头，在椅子上仄着身子，把骨头在狗的眼前一晃，招呼：“嗨，来，给你。”

　　狗往老人和骨头两个方向看了又看，看了又看，足足有分把钟的时间，一时也有点眼花缭乱了吧，近乎本能的，它还是朝骨头走了过去。也难怪它，它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肉了啊，几乎等同于有多长时间没有人对老人笑过了一样。

　　就这样，老人的眼泪差一点涌出来，为自己他也没有这样难过过，可是他想他连一只狗——这么多年是他最亲的伙伴，冷冷暖暖一直陪伴着他——他都没有让它吃饱过啊……老人都不忍心再呼唤它回来，但曾经一个军人的血液和自尊，让他又不得不唤回他的老伙伴。在这世界上虽然到处都是垃圾和骨头，但终究还是有比眼前的骨头更重要的一些东西，他唤它：“‘未归’，‘未归’……”声音和神情都很严肃了。

　　狗抬头看看他，低下去眼睛，一副做错事的表情，但还是挪步接过了那块带肉的骨头，叼在嘴上。它叼在嘴上，没有吃。回到老人身边，走路的样子有明显的老态，很缓慢。老狗挨着老人的腿，仰起头，它的眼看着老人的眼，就这样看着，他们发现他们都老了……老人对它举起的巴掌无力地落了下来，蹲在地上抱住了它。狗往前靠了一步，前腿搭在老人肩膀上，把叼着的骨头往老人嘴边送，喉咙里还不住地低呜着……老人一把抱住老狗，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涌了出来。

　　它是想给他吃。

　　老人回到门外面，坐在避风的拐角，他喝一口酒，也用嘴喂了老伙伴一口，让它也祛除身上的寒气，把纸碗里刚才店里给的萝卜海带鸭肉汤也轮番着喝。雪下着，狗和他在一起，抿一口酒，拍着它宽大的额头，老人觉得心底还有一些温暖的底色在。

　　慢慢喝完了服务员给的汤，老人身上多了一些暖意。老人坐起了身子，看远远近近过往的行人，仅仅作为一个有眼睛和心的人，看着他们。他有时候会觉得这路上的所有人都跟他有一种神秘的联系，虽然很少有人理会他。老人年轻时走过许多的地方，走过大江大河，到老了，反过来发现最耐看的风景还是人，最好看的当然是笑着的人。不卖艺的时候，老人有一个安静的习惯：喜欢在人群中收集笑脸，记在心里，各式各样的笑脸，都放在心间。

　　此刻老人就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坐着，搂着他的老狗，看着行人，耐心地收集一些笑脸，他想收集这些温暖，借以度过接下来这漫长的冬天。

　　远处有一对少年，应该是情侣吧，在雪地里你追我赶地往对方脖子里泼洒雪花，只顾着往前跑，也不管身后的笑声掉落了一地……幸好老人把它们都一一拾起，留着温暖他自己。

　　搭好了琴弦，安好铜支架，试了试子弦，老人现在忽然想为自己弹拨一首曲子。挑动着琴弦，曲子便弥漫开来，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向阳的土地上冰雪融化了;浣衣的女子感觉到了河水开始出现了细微的暖;柳条把风荡漾成最柔软的弧度;候鸟开始把歌声挂满天空;草正在鹅黄初覆的芽上做着花的梦……

　　“是谁在弹《迎春曲》!”

　　——是一个姑娘兴奋而又好听的声音，她们是从南边医院走来的。女孩眼睛上还罩着层层白纱，看得出来她们是特意在这雪花飘洒中散步。女孩说：“妈妈，真好，我一出院就听到迎春的乐曲，再过一段时间我就可以看见这春天了……”

琴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