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就像随风飘荡的蒲公英，飘了多少地方，最后在父亲所在的村子落地生根。打那以后，村里的气氛便活跃了，她成了人人调戏的对象，哪里有她出现，哪里便有了不绝的欢声笑语。

　　父亲是个残疾人，小时候的一场高烧烧坏了他一条腿，从此一瘸一拐的，在人世里颠簸了三十几年。因身体缺陷，村里的姑娘都不肯和他凑合过一生，有几个有缺陷的高龄姑娘最终也嫁出去了，只剩父亲孑然一身，如门前的那颗白杨树。

　　如果说父亲和傻娘的结合是个错误，那也是命运的戏弄，命运也像村里人一样，喜欢捉弄这些可怜巴交的老实人。有一次父亲去田里干活，在路过渠沟的时候，忽然听见沟底传来嚎叫的声音，父亲朝沟底寻找声音的来源。这时，一张荡漾着傻笑的脸映入了父亲的眼底，傻娘站在没过膝盖的水里，像一尾鱼在等待父亲钓起。

　　父亲救起这个女人后，并没有渴望得到什么样的回报，而是摇曳着他孤零零的身影，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傻娘不知是出于感激还是觉得这个男人“特别”，一路跟随在父亲的身后，若即若离，直到父亲走进了自己孤独的生活，一扇黄昏之门砰然关上，傻娘似乎觉察到天色已晚，才悻悻然地离开了。

　　此后的情形可以想象，傻娘每天都在父亲家门口徘徊，时而朝院子里看看，时而唱歌跳舞，一幅乐极癫狂的样子惹得旁人驻足围观，有人开玩笑地说道：傻娘恋爱了。傻娘不懂什么是恋爱，她只知道每天看着这个一瘸一拐的男人在眼前晃悠就很开心，就要唱歌跳舞，就舍不得离去。尽管父亲的家人瞧不上这个疯疯癫癫地女人，用棍子赶她走，只是不用多久，傻娘又回来了，依偎在门前的白杨树下探望。

　　父亲知道傻娘的用意，起初考虑到两个不完整的人在一起，组成的家也是卑微可怜的，除了给村里人制造茶余饭后的笑话之外，并不能产生其他美好的结果。后来终究给傻娘的执着打动了，本来想孤独终生的决心被傻娘的傻笑给冲淡了，淡成了一幅男耕女织的家的情景。父亲的家人极力反对这段孽缘，觉得把一个傻女人娶进家门会一辈子抬不起头，会从此厄运连连。父亲很倔强，像头驴，不顾家人的反对，埋着头如同拉磨一样，把这个家拉转了起来。

　　婚后，两人的生活平淡如水，没有缠绵悱恻，没有两情相悦。傻娘一如从前，整日载歌载舞，无忧无虑地四处疯癫。只是由于身份的变换，人们对傻娘的态度也有了稍微的改变，调戏的语言不像之前那样轻佻，多了一份慎重。父亲呢，肩上多了一副担子，辛苦加重了一分。有了伴的他比以前更沉默了，他的想法傻娘永远不会理解，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中间没有连接的桥梁。他娶了傻娘，只是孤独的身影旁边多了一道孤独罢了。

　　第一件给这淡如死水的生活激起涟漪的事是，大儿子的降生。给家里添了男丁，续燃了香火，父亲的家人欣喜若狂，第一次看到了傻娘的价值，第一次给了傻娘媳妇的称谓，第一次给了傻娘善意的脸色，傻娘也回报以善意的傻笑。父亲自然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抱着儿子在村子里转悠，逢人便分享自己的喜悦，村里人表面上受了父亲的感染，面露喜色，可心里却萌生了一番哀叹的感情：傻娘的儿子遗传了她的傻，长大了怕是个傻小子。

　　儿子的诞生让这个家庭趋向了完整，父亲严肃的脸上多了几分活泛的光，道路似乎平坦了许多，走起来也不像以前颠簸得那样厉害。傻娘似乎也清醒了一些，以前的她好像活在梦里，脑袋里飘着迷迷茫茫的雾。儿子的到来让她体验到了母亲的幸福，这幸福就像阳光照进了她的世界，雾气渐渐消散，她渐渐看清了生活的甜蜜，看清了父亲的欢笑和沉默，以及他们前面弯弯曲曲的路。

　　傻娘认识上的逐渐清晰让她的疯癫有所收敛，她的傻在一点点的稀释，不过外人难以觉察这细微的改变，依然用一贯的态度和他开着玩笑，用心里早已定型的轻佻调戏着她。村里有个无赖，因好吃懒做而娶不到老婆，平日里爱沾惹村里的寡妇，在村民的指指点点下依然死性不改。他尤其爱占傻娘的便宜，欺负她不懂伦理常情，每次遇见总在傻娘身上胡摸几把，然后沾沾自喜。

　　这一天，傻娘正在河边洗衣服，无赖又来调戏傻娘，手又在傻娘的身上乱摸起来，现在的傻娘比以前懂事了一些，不愿被他纠缠，用力地推开他。谁知他没有如以往一样得手，便恼羞成怒地扑过来，把傻娘摁倒在地，想强硬地占取傻娘的便宜。正好这时父亲路过河边，看见这情形迅速地跑了过来，骤起的愤怒聚集在拳头上，朝无赖挥去，无赖还手，两人便厮打在一块。谁料想，父亲不小心把无赖推进了河里，无赖不会游泳，父亲也不会，只在岸边急得团团转，四处呼喊也不见有人过来，眼睁睁地看着无赖沉入水里，一命呜呼。

　　父亲拉着傻娘急忙忙地跑回家里，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然后脸色铁青，换身发抖地瘫坐在地上。家人得知了具体的情形后，也急得上蹿下跳，指着父亲的鼻子大骂：早说了傻娘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你非要一意孤行地娶进门，现在应验了吧。事情因傻娘而起，还得由傻娘来担。

　　就这样，父亲在家人的劝说和驱逐下，带着年幼的儿子去远方的亲戚家避难去了。傻娘舍不得离开他们，随后追了上去，结果又被家人强行拉了回来。傻娘站在村头默默看着他们离开，第一次有了失落的情绪，往昔的笑如同冰雪在脸上融化了，化成了伤心的眼泪，一滴滴落在黄昏的冷风里。

　　警察带走傻娘的那天，正刮着冷冽的北风。因为警察根据目击者的证词，把嫌犯锁定在父亲身上，但翻遍了全村却找不到父亲的影子，所以只好把无辜的傻娘带走了，如同带走了短暂停留在村子上空的云，只剩落日孤零零地挂在山头，照着这凄清而泛黄的村子。

傻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