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夫人和孩子们，”戈尔先生拿起手中的纸，读起了昨夜那冠冕堂皇的说辞，“……十一月份九号左右，我们申请到了游 行的权利，我希望所有的阶层都能走上政治的街头，大无畏地去捍卫自己神圣的权利，直到德国因充满你们自由的声音而饱和……请用自由、平等、法治赋予革命新鲜的生命……”

　　戈里漫不经心地啃着番石榴小点心，事实上早在三天前他就对此消息略有耳闻。他对于史密斯上尉提出的千支手枪和子弹并不感兴趣，他不会拥有军国主义般痴迷于胜利的青铜和钢铁的情怀。他甚至很鄙夷这个活动，因为明眼人一眼便可以看出这不过是个幌子：让民众去示威，试图穿过柏林墙，就会被镇守的士兵开枪射击。从而达到镇压人民的目的。事实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戈尔上校一样渴望柏林墙的倒塌。

　　“戈里。你也到了该参军的年纪了。作为军人父亲，我更不希望别人说我养了一个没用的儿子。”戈尔非常不高兴开小差的儿子，他说道。

　　“不，父亲，你应当尊重我。你该知道的，军人的后代并不想当军人。” 如果不及时反驳他的决议，这句话的悲剧力量可以使他如父亲般的宿命无可挽回地重演。

　　上校瞳孔骤然扩张，反手就是一巴掌，扇过戈里那带有糖浆色眼眸的脸，然后他猝然间喘不过气来，陷入了后悔的泥潭中。我他妈在做什么，他不过是不了解我的目的罢了。戈尔心想。

　　大家仅从他苔绿色的军装上衣就能看到他心脏的搏动。戈尔夫人缓缓地笑起来，帮衬道：“你看看你在做什么。忘了你那些疯狂的玩意吧，管管你恋爱的女儿和叛逆的儿子。”

　　戈尔先生向背椅一靠，他至今仍固守着古老的渴望，无法从泥潭中自拔出来。戈薇吮咂着沾玫瑰果酱的糖果，其态度远非戈尔上校自己想的那么认真。他凝视着自己的骨肉，直到双眼干涩。他用手背擦了擦咸味的泪水，接受了现实。

　　“好吧，”他仍不死心，“让他们参加我的活动，九号去参加游 行示威。”

　　戈里默不作声，心里反复地重映父亲蒙上土色的正脸。而戈薇却突兀地咯咯笑起来，认真地答道：“如果游 行示威可以见到我的丘比特，我可以去。”

　　“什么意思?”

　　“就是……”戈薇的手指在木桌上画了一个爱心的圆弧圈，“我希望我可以看到在西德的男友。”

　　“哦。一个小伙子么。”戈尔上校淡淡地答道，事实上他困惑着戈薇是如何在这个混乱的年代谈起分裂的恋爱。

　　“那你呢，夫人?”

　　戈尔夫人根本没想到丈夫的示威活动安排里会有她的分量。然而她也只是微微地笑了笑，她已经老了，需要钙片和维生素药片才能代替银制的拐杖和保存身上剩余的脂肪，她用毋庸置疑的口气回避了他的利用：“我的生日快到了，我还是喜欢独自在家里做海鲜巧达汤。”

　　戈尔上校沮丧到了极点，他感到他背朝着世界，他的计划陷入由种种借口和托辞组成的泥浆，最终彻底成了空想。世界上有的是愿意等待成功的丈夫回来的妇女。她用顽固的厚壳包裹自己，尘世的一切锤子都无法把这个田螺打破，这也使得她成了这个家的最后安全者。

　　“提前说声生日快乐，你想要什么，”戈尔上校把仅存的幽默感寄托于此，“一朵玫瑰怎么样?”

　　“那最好不过了。”戈尔夫人将笑容摆到比爽身粉粉扑棉更松垮的脸颊上。

　　“那好吧，我会去西德买。”当戈尔上校说出这句话时，戈尔夫人发出一阵深情的笑声，又几近鸽子的窸窣呢喃。这是他有生以来听到的最疲惫的笑声，他甚至还听见她骨节深沉的耸动声，不由地因为他们的衰老而哀恸起来。

　　当戈尔上校不由自主地缅怀起退潮的年轻时光时，戈里也回想起他的好友山姆因翻越柏林墙而被枪决的那个下午。他抚摸着他红肿的脸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打断了父亲的沉思，用安慰而坚硬的口吻代替了戈尔刚才的一席话：“我也要去。但是，我有话要说。”

　　戈尔上校惊喜地抬起头，有一种中了国际彩票的微妙触动。他也同样站了起来，揉了揉戈里风信子般的卷发。时间差真是个美妙的存在，他想，苦涩过后总有回甘。然后转身从酒柜中取出一年前的兰姆酒，他像一个老练的酒鬼用大牙拔掉该死的瓶塞，翻滚的酴醾泡沫宛如饱满的珍珠，倒也像是九号那天的连射性的子弹口。

　　“好样的。”他首先酗了一口酒，但他又不习惯地把酒噀了出来，身子趔趄。这样措不及防的一口，弄得人眼泪都要出来了。

　　“万恶的赝品。”

　　Ⅳ

　　戈里的答允燃起了戈尔心中残存的篝火，但他错以为是重获了勇气。正巧，一封来自陌生女人的信打扰了戈尔上校。这是一张印有惨淡花纹和国家勋章的信，散发着单身女人的玫瑰香气。想必它一定经过了世界次第变化的自然气候带吧，戈尔先生拿到它时它已经是皱巴巴的了，并且被人割开了首日封的口子。戈尔上校大略地扫过一眼，便确认是史密斯上尉那边的最高指示了。信中温柔的语气轻轻吹道：“戈尔先生，我明白你早已耐不住对西德的思念，但是东德还在苏联的管辖范围内。作为你忠心的朋友，我想劝告你，你的职责还是防止东德人逃向西德，至于怎么做，我想你应该清楚吧……”

　　戈尔先生皱着眉头不语，他啜了一口酒，接着用红笔把敏感的词一一划出，譬如：“翻越柏林墙依旧是触犯法律的行为”，又如“若不能维持好，**的人将会被莫斯科特警当场枪决”，“此行若是成功，有足够引起苏联政府的注意，我想你们的愿望是会实现的”。最后他愤懑地把信向桌子一拍：“花言巧语的骗子。”

　　戈尔夫人和戈薇没有兴趣地望了一眼，戈里则站在旁边静静地观看纸上小丑的计划，不由地说：“父亲，难道你还不明白史密斯的阴谋吗?”

　　“我明白，”但他脑子里的想法却混沌不清。“依我看是这样的。史密斯只是提供了一个游 行的机会，但是东德士兵还要阻止人民翻越柏林墙，事实上我也知道，翻越柏林墙还是不对的。只不过要像平时那样对翻越的人开枪，游 行必定会被终结。我们和群众将有一场避免不了的冲突……”

　　“既然这样， 何必要游 行?”

　　“游 行也是要在合法的范围内的。”戈尔嗫嚅着，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看了戈里一眼，戈里正色说道：“游 行的人被枪杀，岂不是打压了群众的热情么?以后还有谁敢站起来反抗?”

　　戈尔先生黯淡的眼睛骤然一亮，他抿着智慧的嘴角对戈里说道：“这个史密斯上尉，围棋玩得这样好么。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你听我的安排。我们先走吧，去运输武器。妈的，这个苏联佬。什么史密斯上尉，我看是假的。”

　　史密斯上尉送来的枪支弹药都标有代号，必须由戈尔上校亲自去领取。然而戈尔上校已经意识到枪弹一旦沾手便会引发混乱。

　　“一共十个匣子。每个匣子有五十枝步枪。子弹另外有箱子。先签个名确认签收吧，戈尔先生。”史密斯上尉从车上下来，向戈尔先生快步走去。

　　戈尔先生脸上堆笑，签了那个万恶的阴谋名单。戈里利用父亲签字的空隙向前与史密斯搭讪：“先生你好。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完全可以，多么俊俏的小伙子。”

　　“谢谢您的夸奖。请问，这些枪支为何不是运给游 行的人而是给我们呢?”戈里眨眨眼，带着俏皮的语气问着。史密斯先生明显顿了顿，语气略带不善地答：“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了很多遍了。有枪支的游 行就是颜色革命，苏联是不会给制造混乱的行动发行准可证的。”

　　“喔。是这样啊，对不起我冒犯了。”

　　“戈尔先生。你们有话就直说吧。我带着两只耳朵来了。”史密斯上尉接过戈尔德签名，他顿时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

　　戈尔先生干脆把双手叠在啤酒肚上说：“史密斯上尉，你很想隐瞒你的动机。你既然允许游 行，为何又要支持我们的武力?你是否是想利用我们的子弹退却热情的人民呢?你这样言行不一你的祖国知道吗?”

　　戈尔又紧追了几声质问，史密斯心里暗骂，然后在一阵带刀带枪的发问中沉默了。“史密斯上尉，你们苏联人就是爱打幌子。但不得不说你的这个计划是所有演讲者当中最好的了。啊哈，骗我们去维持纪律，打倒有骨气的反抗人民吗?因为这几年东德的起义不断局势动荡引起了你们的恐慌了吧?”

　　史密斯上尉有些恼怒，撇开头淡淡地说：“你错了，戈尔先生，我们不屑于用阴谋诡计去骗取你们的真心。西德太早与你们合并有什么好处?只会像一个破产的公司更加破产了。你们在我们的帮助下只会越来越好，经济恢复速度也会不断提升。现在的游 行只要不过分也是可以适当地提醒政府的。毕竟德国的统一是必然趋势。请相信我们，戈尔先生。”说罢，他转身就走。

　　戈尔上校不依不饶地拉住他的衣服下摆补充道：“终于说出真心话了，你这个言行不一的跳梁小丑，亲爱的史密斯上尉，想必你的身份已经做了一层掩护的保鲜膜了吧?这样隐瞒你的身份，于你于我有什么好处呢?”

　　最后，史密斯上尉在狂轰滥炸中不得不摊牌：“不错。戈尔上校，看来你并不愚蠢。那么这样，我们的计划就告终。既然不想和我们合作的话，你就参加游 行，等我来枪毙你吧。”

　　戈尔上校听罢，便在瞬间爆发出足以惊飞抱窝生蛋的母鸡的大笑，再愚蠢迟钝的女人也可以体会出他们之内有着龃龉分歧，戈尔上校并不因未卜的前途而恐慌。就在这场内讧的较量中一位强权上校脱颖而出。在这场无非是因为社会制度而分歧的冷战中，他终于摆脱奴性的本能，为自己而战。从此他拒绝了演讲的政客、见风使舵的稿子。看清了自己脚下的路后，他徒然间获得了一种神奇的免疫力。

　　“那么再见，史密斯上尉。”

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