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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辽西

时间:2014-03-31  阅读:  作者:金永明

  坐席

  马莲出阁那天,夜里下了一场雪。早晨我在被窝里刚醒,就听见父亲在外屋地上跺着脚说,这雪下的!有半尺多厚,我看马莲这孩子没什么福。母亲拉着风匣问父亲晴天了没有。父亲说天倒是放晴了。母亲说,只要晴天就不碍事了,人家今天才是正日子。

  马莲出阁的事我早就知道了。前几天,我就听见母亲跟父亲说,马莲已经有日子了,问我们家随什么礼。我们村有随礼的习惯,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你一点儿表示没有,就会被人说成是灶坑打井、屋顶开门、不擗菜叶子的吝啬鬼。父亲想了想,问,四儿那时候他们随的啥?父亲说的“四儿”是我四姐,她是去年出的阁。母亲说,我记着呢,是一双袜子。父亲说,那就买双袜子吧。母亲说,不差差样?父亲说,送条围巾太贵了,送一对小镜子又怕重了,没用;还是送双袜子吧,到啥时候都穿得着。第二天父亲就骑着毛驴儿跑了十多里地,到供销社买回一双袜子,是那种大红色的,袜桩上还印着两只小喜鹊。母亲爱惜地看了看,说行,挺喜庆的。然后就让我给马莲家送了过去。

  送去袜子之后,我就把马莲出阁的事忘了,准确地说是没当成一回事。丫头出阁比不得小子娶媳妇,小子娶媳妇才叫热闹。新媳妇进了村,当天没大小,不管男女老少,都可以堵在门口里要喜糖,抢喜糖。抢不到喜糖的,就抢新媳妇从娘家带来的随身物品。捞着啥抢啥,扒鞋的都有。要想被抢去的东西物归原主,就得拿喜糖来交换。晚上,还得搅酒,摆一桌酒菜,让新郎新娘挨着个儿地敬,却不痛痛快快地喝,而是百般刁难,不是问新媳妇这个,就是问新媳妇那个,不是让人家这样,就是让人家那样……净出幺蛾子。羞得新媳妇一个劲儿地捂脸,还不许恼。一直闹小半夜才散场。估计小两口该休息了,睡觉了,一些好事的坏小子还可以踅回去,蹲在窗子底下听听声……特有意思。因此,村里的男女老少,都盼着娶媳妇。尽管娶来的媳妇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也盼。至少她可以给苦闷的山村带来一种短暂的喜庆与欢乐。

  丫头出阁就没这么热闹了。无非是在正日子那天摆上两桌酒席,请请那些随了礼的亲戚朋友和老邻旧居(都是大人们的事,与孩子无关)。第二天,婆家那边来一驾大马车,或来一辆小驴车,有的干脆牵来一头驴,把个哭天抹泪的丫头一接就走了。剩下一村子的寂寞与没趣儿。谁还把这样的事当一回事呢?

  吃早饭的时候,父亲突然宣布说,这次坐席他不去了。

  •   一般地说,坐席都是一家之主的事,或者说是男人的事。只有男人有事不在家的时候,女人才出面。母亲不解地看着父亲,问他是不是不舒服。父亲不慌不忙地喝尽碗里的最后一口粥,然后,他郑重其事地叫着我的大名,说这次坐席让我去。

      我听了一怔。

      平常,父亲和母亲都是叫我“学生”,这次父亲意外地使用了我的名字,听起来感觉有些陌生,同时,父亲让我去坐席这件事的本身也很突然,让我吃惊。

      我说我不去。

      父亲问,今天不是星期天么?

      我说,那我也不去,我还想去套鸟哪。

      辽西的冬天漫长而枯燥,只有下了雪,才会给人一种别样的生机与乐趣。一场大雪之后,房子、树木,以及周围的山山峁峁,全白了,大地一片静谧。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一些男孩子最喜欢做的就是套鸟了。套鸟首先得扎套子。我们跑到生产队的马圈里捡回一些白色的马尾,找来秫秸秆,揻成三脚架。然后,用小刀在架子上扎出小缝,再用一片席篾儿顶着马尾往缝里一塞,把马尾套子夹住。这样一个挨一个,越密越好。套子扎好之后,找一片鸟儿们无食可觅的地方,扫去浮雪,埋上套子,撒点谷糠之类的食物,人就可以回避了。估计差不多的时候,跑去一看,梦幻一般,果然有鸟儿在那里张着翅膀扑棱呢……会哨的,或者好看的,像“风头”、“三道门儿”什么的,就剪去翅膀,或装进笼子里,养着玩;要是麻雀之类,则包成个泥团埋在火盆里烧。烧得恰到好处时,剥去泥丸,喷香的一个小肉蛋儿就出来了。坐席有什么意思?

      父亲看着我说,你也干点儿正事!

      我不认为坐席就是什么正事,至少,对我来说不是。我还是个孩子。我没坐过什么席,也不会坐。

      我把目光转向母亲的时候,母亲也正在看着我。以往遇到我不愿意做的事,母亲差不多都会替我说话,可这次她分明地站在了父亲一边。

      她说,你吃还不会?你去了,也让赵旺家的看看,我的小子能坐席了!

      赵旺家的就是马莲她妈。过去我常听母亲念叨,马莲她妈一连生了五个丫头,自己没儿子,看谁家生出个小子她都眼气。母亲也是一连给我生下四个姐姐,怀孕第五胎的时候,马莲她妈逢人就说,等着吧,她要是生出个小子,我把两个眼珠子都抠出来!结果,后来母亲生下我的时候,马莲她妈是最后一个来下汤米的。一进屋,她还不太相信似的在我的腿裆里摸了一把……当时,她那才叫不好意思呢。

      听了母亲的话,父亲有些不以为然,他说,行了行了,都啥时候的事了,你还磨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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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温下声来说,不是我磨叽,她不是要把两个眼珠子都抠出来吗……这么多年了,她咋一个也没抠出来?

      正说着,马莲的四叔来了,问我们家晌午谁去坐席,好安排桌。

      父亲又一次报出我的大名,而且语气郑重,听起来有一种隆重推出的意思。

      马莲的四叔看了我一眼,他说那就坐头悠儿吧。

      父亲不容置疑地说,让他坐二悠儿。

      那时候,遇到婚丧嫁娶,还不时兴上饭店,村子里也没饭店,都是在家里摆酒席。家也不大,差不多都是三间土房,最多的可以同时摆两桌:东屋一桌,西屋一桌。坐得下,就一勺烩了;坐不下,就得分“悠儿”。一般地说,头悠儿坐女桌,女的不喝酒,散席快;男人都被安排在二悠儿。

      我坐的是二悠儿。

      尽管十分不情愿,后来我还是去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没有理由违背父亲的旨意。即使有理由也不行,他毕竟是父亲。再说,我也不愿让他骂我不闯荡,没出息,是个见不了大天儿的“夹尴头”。

      到马莲家去的时候,我走得磨磨蹭蹭。村子里到处覆盖着厚厚的白雪。沟沿的那棵老榆树上,聚集着许多麻雀,唧唧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讨论雪天里到哪儿才可以找到食物。村子里很静。三十多户人家,一半靠近南边的大沟,另一半稀稀落落地散落在山坡上,中间是一条狭长而弯曲的村道。我们家住在村东头,马莲家在西头,平时除了万不得已,我很少到村子西头去。我怕老刘福多家的狗。老刘福多家在村西头的一个坡坎上。他们家养着一只大黑狗,整天趴在门口外边。人从坡下一过它就会跳起来狂吠。父亲的经验是,它不咬人,就是瞎咋呼。但是你可不能跟它对着眼瞅,也不能跑。因此,每次我不得不从老刘福多家经过时,尽管心里害怕得不行,却不得不硬着脖子、夹着腿慢慢地走过去……

      我来到马莲家的时候,坐席的人已经到了很多,沾满雪水的破鞋脱了一地。那时候坐席都是在炕上,还没有圆桌,要是有圆桌就好了,两间屋子,地上搁一桌,炕上搁一桌,就不用分悠儿了。

      那天,给马莲家“支客(qiě)”的是王少泉。村子里办红白喜事,都要请个能料理事的人,现在叫“知宾”。这人要能说会道,出了差错,会打圆场,死人也能说活了。还得好酒量,遇上能喝的客人,必须要一陪到底。总之,就是要替东道主把亲戚朋友都支应得乐乐呵呵,不能让亲戚朋友挑了礼。知宾的人不坐席,而是这屋那屋地转,来回视察,看有没有可料理的事。即使没什么事,也是一脸很忙的样子。

      王少泉五十多岁,长瓜脸,嘬腮。平时我不太喜欢这个得叫他“五叔”的人,见了面,他总是揪着我耳朵,问我睡觉又尿炕了没有。挺讨厌的。不过,这次他却很响亮地叫着我的大名,让我脱鞋,上炕,回腿往里……看来,坐席的确是一件很严肃、很庄重的事。

    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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