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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底之蓝

时间:2015-12-12  阅读:  作者:王潇峰

  梅雨季节来到的时候,我把木板床往外移出一点,半夜里扑簌簌往下掉的墙粉就不会碰到蚊帐。但是,半夜里我还是会醒,而且我非常确定,这个时候醒来的,老街上不止我一个人。要是在古代,更夫应该敲三更了。离奇故事通常发生在三更过后。黑暗中,栀子花香伴着细雨声若有若无地钻进我的鼻子。似乎,我在花香的抚慰下睡着了,以至于那个声音清清楚楚传来时,我以为做起了梦。直到“砰”的一声,关门声响起,我才意识到,这恐怕是真的。板壁后的大床上,咯吱咯吱响了几声,有人起身上马桶,听咳嗽声音,是外公。

  第二天放学后,我不情愿地把书包里的五根新皮筋、三颗彩色玻璃弹子塞到东东手里。然后,就听见他哈哈大笑。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旁边的同学也开始笑。我问他们为什么笑,他们说不知道,笑没有停止。我耐心地等着夕阳慢慢下沉,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笑声没有了。老街上喊回家吃饭声此起彼伏,有的更是声嘶力竭,好像夜来了,总会发生些什么似的。我尾随东东进了大杂院,虽然外婆尖厉的呼叫声已经覆盖了半个院子,但我还不死心。他把我挡在第三进房子门口,好吧,老实告诉你,你听见的声音是我的。

  夜饭桌上,二舅的筷子最快。他说话也快,店里是流言集散地,吃晚饭他就贩卖,外公、外婆和我根本插不上嘴。太离谱时,外公会把青边碗往八仙桌上一顿。二舅马上乖乖低头默默扒几口饭。不一会儿,“哎”的一声,头又仰起来,新的故事开始了。在我看来最虚头虚脑的事情,外公却没有制止,连筷子都放下了,手不停地摸裤兜,几次都没有摸出一根香烟。昨天晚上我听见声音了。二舅压低声音,风把吊着的白炽灯吹得晃晃荡荡,阴影一片接一片盖在每个人额头。外婆说,恐怕又要下雨了。外公点着了烟,声音有什么奇怪的。我赶紧解释,声音其实是东东弄出来的。我的话刚出口,就觉得舌尖上着了一股凉风。是啊,那不是胡扯吗?外公朝天喷出一口烟,他吃香烟不吸进去,喷喷吐吐,倒也离不开它。雨季,江南水汽凝固在空气中,烟雾散不开,他的话听起来如隔了一层水帘,像极了又糯又绵的评弹“徐调”:老万头啊,蓝衣人。

  夜饭过后,二舅带着我摸黑进到大杂院时,有线广播响起了《姑苏行》,这是评弹节目结束曲,八点半了。东东还是坚持昨晚的声音是自己弄出来的,而且以他的话说,时间已经很晚很晚,他回到大杂院床上,眼都没有来得及闭上,就做梦了。二舅骂他,整个就是一出梦游的戏,最近一个阶段,整条街的人都在议论深夜的声音,都是你一个人弄出来的?东东那时的匪气还处在青春期,几个回合下来,就被二舅缴了枪。但他临时又想出个点子:那我们去黑屋看看。这句话出来,把二舅将住了。我把偷偷夹带出来的外公的铜质手电筒打开,放到吐出的舌头下,突如其来的光,加上我惨白的脸,把两人吓了一跳。光束里,小飞虫在打转。

  老街有好多横巷,只有铁线弄是死弄堂,走到底,是一小方场地,双眼井在黑屋门口。黑屋与公共厕所并排,后面是一条小河。我刚懂事的时候,双井还是一个小型社交场所,人们在井边淘米、洗衣服,在厕所后的河里洗马桶。铁线弄里,家务一条龙搞定。后来,老万头不见后,他的空房子一开始经常被不知情的流浪汉占据,不过最多到当天半夜,那些人就会嚎叫着逃出来,叫得全街的人汗毛都竖起来。后来连猫狗都绕道走。我们给了它一个绰号:“黑屋”。顺带着,双井也很少有人去了。再过了一些时日,老街上新盖了厕所,弄堂厕所连同黑屋一起衰败。我们发现井里的水越来越少,越来越脏。有一次,二舅弄来钥匙,打开盖子,一股腐臭味冲得我们后仰倒地。东东强调那就是腐尸气味,吓得我们很长时间不敢进铁线弄。不明身份的绿色植物爬满井栏,我幻想总有一天什么东西会爬出来。但是,我们还是充满好奇,隔一段时间就会去黑屋张望。

  •   我踩住那些肆无忌惮的绿色植物犹犹豫豫时,二舅和东东已经接近黑屋窗口,光束在抖动。

      雨腥味横扫过来,我想起了去年暑假的一个场景。傍晚,我在后天井用一桶井水解决完洗澡问题,手拿一册《长坂坡》,赤膊躺在前天井的竹榻上。远处传来阵阵雷声,连环画的纸片微微抖动,天一点一点黑下来,外婆跑进跑出收衣服、毛豆干、马桶。我喜欢从敞开的大门外刮进来的狂野的风。渐渐地,伴随零星豆大雨点,腥味越来越浓。我收起竹榻搬进客堂。似乎有人缓缓经过门口,我感觉背后一双眼睛盯住我,连忙回头,只扫到最后一片蓝色衣襟。一串惊雷暂时挡住正想冲出天井的我。我在门口碰到二舅,他顶着水果纸箱,气喘吁吁。那是老万头啊!他回来啦!二舅踮起脚,往老街两头张望,再次肯定地说,老万头就喜欢雨水,肯定是他。

      黑屋的玻璃每块都破损,手电莫名其妙地忽闪忽闪。我记得外公今天下午刚装进去三节新的白象牌一号电池。抖动的光束下,依次展现:没有被褥的单人床、靠背木椅、长条桌、靠背木椅、小方桌,以及上面的煤油炉、水缸、马桶、痰盂。二舅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呢。腥味越来越浓,雨憋不住往下啪啦啪啦掉。东东接过电筒,嘴里说着,我来看一眼。“眼”字没有出得了口,卡在喉咙里了。我们听到绝不可能出现的声音,三个头生生挤到一个窗口上。雨点砸在头上、身上,我们几乎没有知觉,直到寂静回笼,二舅才猛地喊了一声,还不快跑。我们踩着湿滑的弹石,奔出弄堂,跌跌冲冲回到老宅。外公听见声音,披衣出东厢房,惊诧地看着三个呆呆的落汤鸡。我们互相望了一眼。二舅拖长声调说,台钟在走。东东补充一句,它敲了九下!

      清晨,太阳还是出不来。外公带着我们,拐进铁线弄。杂乱的脚步声中,外公悄悄抬起左胳膊,看了一眼北京牌手表显示的时间。阳光下,黑屋极其普通。一开间的平房挡在铁线弄弯角尽头。弄堂里各家大多开始生煤炉,煤烟呛得我有了实实在在的安全感。窗口容不下那么多头,我被挤到他们身后。忽然我有了一个念头,这些人真是可笑,也许老万头啥的正在什么地方乐呵呵地望着这帮无趣的人呢。我觉得脖子里凉凉的,左右扭头,都是寻常景象。这难道真是我的多疑吗?来不及细想,外公就把电筒扔给二舅,平静地说,看看仔细吧。他转身背手走开,北京牌手表闪出一道光。三个头再次挤在一起,白象牌电筒射出白光,静静地定位在三五牌台钟上。时针和分针都松垮地自由落体般定格在六点钟上,要不是时针稍微胖些,我们还以为这钟只有一根针。老街的人都在谈论老万头的时候,我才发现,一切稀奇现象,千条线万条线都穿进“蓝衣人”这个针眼里。张家屋檐塌下一个角,李家井水漫过井栏,王家马桶两根铁箍同时断裂,马家花狸猫一胎四只全是死胎。几乎每个人都缩在门堂里,用怀疑的眼光扫描着每个过客。二舅的店主任是个具有强烈责任感的党员干部,他被梅雨憋在店里好几天,又整天接受“悉悉索索”来路不明的暗示,终于挺身而出,带了几筐杨梅,去了趟派出所。回来后,他问二舅要了根烟,坐在水果店门槛上。二舅替他点好烟,并排坐了下来。阴霾的天空又开始飘起细雨,二舅看到店主任脖子后面湿了一大片,还不时有汗水接连不断地从头发里滚下。这个懊糟的天,二舅嘀咕一句。店主任答非所问地说,没有这个人。

      大杂院第三进是二层堂屋,二楼本是大户人家的主卧室,如今被普通百姓割据成三小间,东东家在最西面。分到房子时,东东父亲不是很开心,靠西,要太阳时没有,不要太阳时,西晒又极其难受。但是,不久东东一个顽皮动作却打开了一个新天地。他在屋里舞枪弄棒时,突然,被当作棍棒的晾衣杆戳穿了西北角的天花板,大户人家藏金楼就此暴露。围着大杂院兜了好几圈,我们都看不出阁楼在什么地方。而在阁楼上,通过木制百叶窗,我们刚巧能够望见铁线弄底。傍晚仍是阴雨连绵,路灯几乎全坏了,弄堂早早暗下来,黑屋没有一点动静。二舅命令我睁大眼睛,不能放过每一个细节,他似乎想把事情在今夜搞清楚。东东把隔板放下,阁楼顿时成了我们三个的天地。二舅一本正经地问东东前天晚上怎么弄出声音来的。

      我第一次听说老万头的事情,个子还没有烟杂店的柜台高。我拿着瓶子去打酱油,店里的人都围在一起说话,我使劲踢柜台挡板,根本没人睬我。踢累了,我索性在店里玩起玻璃弹子。但是,大家的惊诧声、小声惊呼声,让烟杂店气氛沉重起来。十八号大院子里面第一家老胡家的女儿失踪了。我听了几句就知道他们惊呼的原因。后来他们压低了声音,我只听见有人提老万头的名字。回到家,一进门,我就大声问外公,老万头是谁?外婆听见,嘴里念着阿弥陀佛快步走过来,夺走我手上的酱油瓶,望望敞开的大门,阿弥陀佛,不要瞎说八道。外公却沉着地笑笑,到天井里看盆景,拿起喷水壶浇花。

      东东拿出压缩饼干。我的视线不离开黑屋,把饼干往嘴里送的时候,感觉就像墙粉掉进嘴里,一些干粉末掉到地上。黑屋已经沉入夜雨里,突出的屋檐和破旧的瓦片发出微光,使得门口和窗户更加黑暗。二舅正在讲自己的亲身经历,虽然我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但是此时还是感觉有凉意袭来。二舅不喜欢蹲马桶,甚至小便都要跑到铁线弄。新厕所没有建成前,大家都蹲在铁线弄底,听着小河潺潺流水,自然而然地产生了愉快的心情。蹲位之间没有隔板,大家蹲在上面递根烟、传个纸非常方便,说说笑笑,打趣打趣。二舅从小崇拜白玉堂,金声伯说白玉堂有个癖好,喜欢蹲夜坑。喜欢白玉堂的人,自然也效仿,何况这并不难练。上床前,二舅出门了。雨飘着,但是不大,细到喷壶里的水珠一般,挂在头发上,进厕所门,一甩,头发几乎没湿。厕所里空无一人,他有点急,连忙占了第一个坑。在他集中精力解决问题的时候,似乎有哗哗水声,但他根本没有在意,直到舒舒服服点烟的当口,突然发现,最里面的坑位上多了个人,一身蓝衣蓝裤,脸藏在蓝色鸭舌帽下。有风刮了进来,火柴怎么也划不着。二舅想站起来,脚已经麻了。里面的人,慢条斯理地做着该执行的程序。时间既不长,也不短。他往外开始走了,却又停了,转身,拿起挂在镂空窗台上的黑伞。一步一步走出厕所,每走三步,伞就往地上一点,发出均匀的节奏。两条腿加一把伞,在二舅眼前悠悠晃过。二舅撑大胆子往门口望去,并牢牢记住了被风刮向脑后的白胡须。隔的时间并不长,“噗通”一声传来。二舅提裤子的时候,眼前一串湿脚印。

      我从一开始就怀疑故事的真实性,但是后来看了《三国演义》就这么想了,既然人人都把演绎的东西当成真的,说明人们并不太在意真实,而在意符合大众需求。二舅一口咬定蓝衣人就是老万头,他经过缜密思考,拿出很多依据说服大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现在不敢丝毫松懈,目光紧紧盯着的那口双眼井。双井是黑屋的一双眼睛,把铁盖盖上,也是迫不得已,但是却弄瞎了黑屋的眼睛,当然这是我的想法。我既希望井里冒出什么东西,又对此害怕不已。每到阴雨的深夜,不知是不是铁线弄,还是老街别的什么地方,时常响起奇怪的声音,街上有心人都能听见。

      听外公讲,武斗的时候,一派工人武装占领铁线弄。他们静悄悄地休整,准备在最困乏的凌晨四点钟,进攻老街头上的一所小学,那里被另一派占据。不知谁把井盖移走了,铁线弄里每家的床开始微微颤抖,那些强占床铺的年轻人还打着微鼾,轻轻的震动恰似母亲的怀抱。后来,声音出来了,不是很响,但是异常坚决。像一种不紧不慢的步伐,打在人的心上,恐惧的原因,就是“正朝我走来”。每个人都这样想的时候,一个女“工宣队员”落了井,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走了过去,反正是落井了,同伴看见她倒栽进去。基本干涸的双井,突然涨水,一直没到井栏。天蒙蒙亮的时候,守在井口的人看见井里有一个蓝色的影子,用竹竿捣,影子碎了。平静下来,似乎又有一层朦胧的蓝色笼罩在井里。太阳光射进弄堂的时候,大家忘记了向学校进攻。学校里的武装力量听说这个事情,也派人过来打听虚实。两派当中本来就有朋友、同学,甚至兄弟姐妹。铁线弄一下子成为倾诉友情的场所,大家放下了枪和刺刀。井水似乎怕阳光,随着太阳升高,水退得很快,蓝色也在淡去。围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在吃午饭的时候,井干涸了,只剩下黑魆魆的一个底。两派的头头商量决定,派人下去摸一摸。下去的人是个物理系学生,又很负责任,把井底仔细搜索一遍不算,还查看湿润的井壁。他上来后把井底形容成一个“活塞”,进水时,活塞向上一顶,井壁裂开,进水。活塞往下一拉,水从地底下流走。这时,他补充一句,井壁与井底之间缝隙足够大的话,人被冲走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女“工宣队员”没有找到。据说所有在场人员都对这个人的判断既愤怒又轻视。但是我听到这个传说时,却认为那是多么浪漫多么有诱惑力的一件事情。井水又悄悄涌了上来。女“工宣队员”仍旧没有踪迹,大家对她也渐渐淡忘了。 多年后的一个大太阳天,街道领导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组织了较大规模的井底清淤。铁线弄里充满着柴油味,一根从粪车上拆下来的粗螺纹皮管,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着黑水。穿着黑皮一体服的工人被拉进拉出,一桶桶乌黑发亮的淤泥倒在茂盛的井栏草上,玻璃瓶、饭碗、铁罐子、老虎钳等相继出现,这些都不稀奇。我注意到一顶蓝鸭舌帽,脱了线的鸭舌像一张嘴,挣扎着钻出污泥,沉重地呼吸。我忽然感到如果跟一口井过不去,那么,总有一天,你会被井里的“他们”拖到任何地方。“他们”似乎都与老万头相关,与“蓝衣人”有关。

      零点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我一瞥眼,东东也跟着二舅吧嗒吧嗒抽起烟,看他把烟从嘴里经过鼻孔过滤这个动作的熟练度,我想他已经吸了不短时间。当我把眼光重新聚焦到井上的时候,一个蓝衣服老头正坐在井栏上,那绝对是老头,虽然戴着蓝色鸭舌帽,但是压不住在微风里飘起的白色头发和胡须。会不会是我的幻觉?我转过头,认真盯着两个抽烟的人看了几秒钟,回头,再看双井。他还在,同样的姿态。但是这样子似乎为我而设,让我早点走过去。我有点吃不准要不要叫他们一起去。不过,暗地里一个声音告诉我,去小便。

      一个人走进雨里,雨像雾一样拍在我脸上。铁线弄在深夜已经完全失去白天的色彩,逼仄黑暗。我朝蓝衣人走去,直到大约十步距离,才发现他还拿着一把黑伞。我不再向前。稍停,觉得他正在跟我打招呼,这个念头刚起,他就动了。往后翻滚,头朝下栽进井里。伞的尖顶碰到了井栏,“啪啪”清脆两声。随后,寂静无声。突然,黑屋里的台钟清晰地敲了三下。第一声响起时,我的心随之颤抖。第三声结束后,我却呆在那里还在等待什么。我不知道“女工宣队员”是怎么走过去的。但是,此时我确信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身子。井中凭空多出来的一根铁链,在雨雾中冒着冷光。我看都没有看一眼井底,就跨过井栏,吊着铁索一步接一步往下滑。我的心是宁静的,甚至是幸福的。我一落地,就明白这幸福安宁的来源,“井底是活塞”,真是没错。确切地说,那是一扇门,往下一沉,打开了通往新天地的道路。蓝衣人不紧不慢地走一步用伞点一下地面,通道既不狭窄也不宽敞。我只看得见他迎风往后吹散的白胡须和白发。我跟着他越走越远,渐渐地,地形变得复杂起来,沟壑丛生。地势一直在往下,听得见哗哗的水声,正在与我们同方向奔流。边上是水,底下是水,头顶上也是水,只不过每过一段,都有一口井插入顶部。走过多口井之后,我忽然明白,自己正在水的夹缝中前进。水越来越多,我们不时改变走向,避开随时曲折的水流。现在不光是井水了,连小河的接入口都看得很清了。肆意流淌的水,让我想起梦里的事,我总在寻找一个入口,躲避阴雨、暴风、雷电、台风,找到的地方却仍然湿冷黑暗,冷到极致,才发现自己赤裸着地冻醒。而这个地方,虽然包裹在水中,却有干到不可思议的土脊,我的脚步重一点,居然有扬尘。正在我关注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时,蓝衣人拐过一个弯后突然消失。立刻,恐惧向我压过来。在寂静的隔绝的空间,即便再安全也不是我的本愿。

      我索性坐下来,仔细观察水的流向,希望能够抓住一个共同的方向。但是,各条水流的方向都不一致,甚至一条水流的方向也时常改变。刚才还向左,一瞬间又反了方向。这时,蓝衣人出现了,定神分辨,却不是带我下来的那个。迟疑之际,一个接一个蓝衣人出现,朝不同方向匆匆而行。他们装束一致,区别在于,有没有长胡子和胡子有没有白。我混在他们当中,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去,他们眼睛朝前,神态自若,谁都没有理会一个与他们完全不同的人。人一多,水的声音也大起来。我惊奇地发现,他们走向哪里,脚边的水流就欢快地跟向哪里。

      井底世界,幽暗不见蓝天,但是这么多蓝衣人自由自在地游走,我想看不见蓝天也不是一件坏事。我疑惑的是,刚才带我下来的蓝衣人呢?他是不是就是老万头?在一片蓝衣人中,老万头究竟是谁?正在这时,铁链“哗啦啦”响起,从不知哪口井里先后落下两个人。一个蓝衣人在前面走。另一个不是蓝衣人,他东张西望地跟着,目光惊诧。这情景跟我刚才一样。但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后面那人渐渐收拾起惊慌,显露出轻松自如。他走着走着,身上慢慢起了变化,越来越蓝,刚开始还能分辨得出他,后来,他就与蓝衣人混为一体。然后,我慢慢收回目光,抬起手和脚,原来的白衬衣、灰裤子,正在“蓝化”,蓝得让我心惊。这真是躲避灾难的平和安宁之地吗?至少目前,不明不白地成为这里的一员,我还没有思想准备。大概黎明将至,又有一口井开始往下面吐人,也是一对,落地后不久,跟着的人成为新蓝衣人。我看准机会,一把抓住一条铁链,拚命往上爬。蓝衣人听见声响,集体驻足,抬头望了一眼挂在铁链上的我,面无表情。随后,他们走他们自己的路,水声又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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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微弱的晨光射到我身上,所有蓝色“啪啦啪啦”掉了一地,衣服和裤子显出原来颜色,蓝色一阵烟地挥发。我辨了辨方位,那是离老街差不多三公里的城西南。回身再研究那口我爬出来的井。此时,井已盈满了水,我稍稍俯身,手一伸就碰到水面,水似乎往下退缩了一下。往回走的路上,当日光下的一切变得如此真实、无情,我有点后悔。地下世界欢快的水声、蓝衣人沉静的模样,我也曾有机会加入他们,但是我可能永远失去了逃遁机会。在二舅和东东嘴边还挂着疑问的涎水躺倒在天窗边上时,我已经在重新观察清晨的铁线弄、黑屋和双井了。

      我静静地看着弄堂的变化,黑屋除了窗户都开始发白,井栏上停了一只麻雀。弄堂里一户人家开了门,接着又有几家有人走出来。麻雀很快飞走了,弄堂里升起了炊烟。我叫醒了他俩。走出大杂院,经过铁线弄的时候,他们忽然产生了一个疑问。急急促促地问我晚上去小便后怎么没见回来?是不是获得重要线索,是不是碰到了老万头?如果在昨天,我会很认真地回答这些问题。可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现在我最急的是找到外公,问他一些小问题应该就能够解开谜团。

      午后越来越闷热,云层堆积得像棉毯,看不见的太阳在外公和我的头顶上烘烤。汗已经无法控制,滴滴答答掉进老井,使我们两个人影扭曲变形。外公的回答大出我意料。他讲了一大段关于这个城市的一段野史。元朝末年,朱元璋攻打苏州城,张士诚得到城里老百姓支持,依靠南园、北园两个粮食、蔬菜基地,坚守城池近十个月。那些日子里,张士诚想尽一切办法突围,但是都被徐达、常遇春的士兵瓦解。正在愁闷之际,弟弟张士信带来了一个蓝衣白须人,自称有办法把张士诚渡出围城。张士诚说什么都不信。蓝衣人一言不发,扭头就走,径直走到宫中一口井边,纵身跃入。过不到半个时辰,蓝衣人在宫外出现。张士诚连忙重新把他请进殿内,请教脱困之法。蓝衣人算了一个日子,定下时辰,只允许张士诚一个人跟他走。在等待的日子里,张士诚屡次问蓝衣人为什么要帮他,蓝衣人笑而不答。八月的一个无月之夜,张士诚跟着蓝衣人下到井中,井通向锦帆泾,锦帆泾通向护城河,再通向运河,他们走在迷宫一般的地下水系缝隙中,一直往北。当他们从一口废弃的井里爬出,苏州城已经被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就这样蓝衣人带着张士诚逃出了朱元璋的包围圈。不久,苏州城被攻破。徐达、常遇春活捉留在皇宫里的张士诚替身,他们押解替身到应天府,朱元璋亲自处斩。但是真正的张士诚却早已遁隐。据传他化名张谷英,在湖南岳阳落脚,崇文尚武,族丁兴旺,后代多出文臣武将。外公抬头仰望西部天空,接着讲,苏州人对张士诚的敬重世代传了下来,从点天灯,到烧狗屎香,再到时时刻刻的“讲张”。苏州能工巧匠多,奇人异士也多,帮助张士诚脱离险境也在情理之中。外公继续说,蓝衣人送走张士诚后,重新回到城里,有计划地培训壮大队伍,正在他们准备大规模救人之时,苏州城陷落。蓝衣人从此生活在“夹层”里,不少市民知道这个藏在水下的世界,但是没有一个人向朱明王朝揭发。“洪武赶散”之后,蓝衣人与地面接触更少。随着战争、人口流动,渐渐地人们将他们遗忘。口口相传下来的“蓝衣人”传说,仅仅定位在“水鬼”身上。老一辈的苏州人,也只是隐约地感觉到这个城市的一切都是双重的,尘封的“通道”下,无人知晓或想像。

      雨终于下来了,淋在身上,与汗水混合,蚯蚓般四处爬行,似乎想找到进入身体的通道。外公认为,不知什么原因,“通道”被打开了。这下,与我提的问题接近了。他终于说到我关心的事情上。其实就是在今天一早,我快步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猛然想起外公的。他总是平淡地看待一切事情,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和知悉范围内。在老街上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还是捧着一本《芥子园画谱》,悠闲地在空中比画。但是,我也知道他的底线,那就是老万头。尽管我想尽一切办法,几乎浑身被雨水灌透,也无法使他对老万头评价一个字。在我看来,这似乎是一个约定,谁知道呢?

      到了晚上,二舅又起头,让我和东东在双井边上集合,时间是夜里十一点。我和东东都抱怨不已,他值夜班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还要上学,作业订正的内容超过作业本身几倍。但是我们害怕他的威势,还有在心里存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尤其是我,觉得已经站到谜团的边缘,真相正在向我招手。当然,我已经有点看不起二舅和东东,他们还在初级阶段,初级阶段的人只会瞎嚷嚷。而我已经学会思考。现在,离十一点钟还有一点时间,我在床上似乎已经睡着了,我侧身而卧,灵敏的右耳紧贴着床板。地面传来的任何声音,我都认为来自井底世界,那是一种很好的催眠,我的意识随着云层里落下的一滴雨水,穿越井底,汇入水流,边走边跳,陪伴着一个蓝衣人,奔向他想去的地方。走出去很远很远,我都疲惫不堪了,蓝衣人却还是精神百倍。我在十一点前沉沉入睡,一个梦都没有,睁开眼,天光大亮。跟我预料的一样,去井边的两个人,一点收获都没有。东东的作业本被语文老师当场撕毁,他哭丧着脸,晚上又要罚抄十遍《董存瑞》。

      梅雨一过,我们就放假了。老街被火辣辣的太阳炙烤,谁都不愿在白天露头。小伙伴选择了广阔自由的郊外,我们整天在田埂边、池塘里、土丘上晃悠。我胆小,不敢像东东那样,吊运河里的拖船,开出去几公里、十几公里,再吊反向货船回来。但是我会爬树,像狸猫一样灵敏,高高的朴树顶,是我思考问题的地方。朴树随风摇摆,半个城市在我眼底,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中。一天傍晚,我想事情过了头,迟迟没有下树,东东他们早就去池塘洗澡,等我发现自己已落单时,太阳正形成一个大红球。不知道是不是长时间盯着红球看的原因,我眼前突然出现奇异景象。在红红背景下,出现稀奇古怪的井:有古老的、现代的,简陋的、精致的;有单眼的、双眼的、三眼的;有圆形的、方形的、多边形的;有高的、低的、平的;等等。每一口井边都站着一个蓝衣人:有年轻的、中年的、老年的;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男的、女的;有穿长袍的、穿短衫的;有白发的,有黑发的,有白胡须的,有没胡须的;等等。就在他们几乎同时跃入各自的井中时,我听得见自己脑子里“叮”地一声,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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