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日得严秀(曾彦修)先生赠《京沪竹枝词》和《天堂往事略》二种三册，五天不到，读完了。并非我有神助，一是大字本，二是严秀老有关“天堂苏联”的往事述略，以前零散读过，此次结集，可专拣没读过的看。当然也有不少必须再读一遍。严秀先生博览群书，思维极其敏捷，他研究苏共历史三十年，实在应当请他多给官员做做报告，或是经常在央视10套上讲讲话。不过他九十二岁了，是他不愿去讲，还是别人不敢请他讲，我就不知道了。

　　人就是这么回事，有了书，想读;把书读过了，心情却愉快不起来。套用《荷塘月色》起首一句，叫“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苏联这个庞然大物，也没有遇到什么大动作，便轰然一声倒下。用严秀先生的话说，这是不要钱的教训，值得好好记取。面对斯大林的苏联，历史学家别想绕过去。

　　我开始真正地注意斯大林问题，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反修”斗争时期。那三年中国困难极了，农村“非正常死亡”几千万人。我们饿着肚子，注意力却被引导到“反修防修”上，一切坏事都是赫鲁晓夫那个“秃子”干的，斯大林只不过犯了“三分错误”，却被他焚尸扬灰……我们被告知的有关苏联和斯大林的一切，都不是真相。

　　文革中插队农村，信息更闭塞，也就更想知道真相。说起来有人可能不相信，人在封锁状态下，分析信息的能力往往也就超乎寻常，往往能从蛛丝马迹中敏感地辨出真相。文革末期，在一次意外情况下，竟然读到了赫鲁晓夫的回忆，书名记不具体了，无非是“内部发行”，“供批判用”。这里面就泄露了“大清洗”的一些内幕，第一次看到，毛骨悚然!

　　搞宣传的人往往吃力不讨好，像是“狗熊帮忙”，——狗熊跟着主人一同出去打猎，主人睡着了，狗熊发现主人脸上有只苍蝇，就搬起石头砸苍蝇，结果……——本来是要在读者头脑里弄臭赫鲁晓夫的，却无意间让读者知道了“大清洗”，真是蠢到家了。不过，我一直利用并感激他们的愚蠢。

　　此前还有一件事也启我深思。文革中有部苏联电影《列宁在1918》允许公映，也是配合“反修教育”的，看过的人极多，那个著名的“面包会有的”就是其中的台词。影片中有布哈林参与暗杀列宁的情节。可是负责宣传的人又一次顾此失彼，在他们允许印行的列宁夫人克鲁普斯卡娅的《回忆列宁》中，有布哈林被列宁称为“革命的金童”的内容，而且列宁夫人回忆，布哈林出于安全考虑，在那天中午曾劝阻列宁到那家工厂去演讲。然而，这本书只有不多的读者能看到。

　　到八十年代，人民出版社出版了麦德维杰夫的《让历史来审判———斯大林主义的起源及其后果》(赵洵、林英译)，我读完之后多日无法入睡，我感到恐怖的是：他们竟然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国民，而这个遭到全世界唾弃的杀人如麻的刽子手的画像，每年节庆，竟然还竖立在广场上!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邵燕祥曾写过一篇《一个悄悄的预言》，他估计会有那么一天，会不动声色地把斯大林像从广场撤去。没几年，他的预言也悄悄地成了现实。然后严秀老的文章不断见于《随笔》等刊物，这毕竟是个可以讨论的问题了。

　　可是，要从一些人脑袋里除去这个杀人狂头上的“伟大”以及所谓的“三七开”，并不容易。因而我怀疑大部分人仍然不知道历史真相，这也是“遗忘工程”的丰功伟绩。我始终感到不明白的是，群众真的相信“革命”会有那么多敌人么?1934年苏共十七大代表1966人，后来1108人被捕，几乎全都被处死;军队高级将领被杀的更多……2000年，俄罗斯学者泽姆斯科夫根据叶利钦当局解密的国家档案资料指出：“准确可靠的数据是，因反革命罪被判处死刑人数为1.575.295人。”——那些坚持认为斯大林“伟大”的人必须记住这一点：当年那些无辜的人在被内务部处决时，仍然要喊“斯大林万岁”……或者是盲从“伟大领袖”，或许是为了保住家属。

　　我很想从严秀老的这本书中摘些篇章，但是我没法选择，那些血腥的反人道的罪行会给读者带去不快，更兼有些人物还在津津乐道念念不忘“专政”和“镇压”。

　　读过《天堂往事略》，尽管夜不能寐，还是很感念严秀老，我在电话里把《京华竹枝词》最后一页上他的《九十自励》念给朋友听：

　　碌碌庸庸度此生，八千里路月和云。

　　夜半扪心曾问否，微觉此生未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