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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解苏轼《蝶恋花》

时间:2015-06-06  阅读:  作者:高峰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一肚子不合时宜,始终身处北宋新旧党争的打击之中,内心经受着无情的摧残。哲宗绍圣元年(1094)十月,苏轼作为“元祐党人”的重要代表,被朝廷谪放至惠州。他于次年春创作了这首《蝶恋花》词。

  作品上片描写暮春时节的景色,既点出了花褪残红、柳絮吹落的衰残之象,也展现出“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的清新明丽风光,可以说是对眼前春色的真实描绘,而且“天涯何处无芳草”又一改前句的伤春惜春,变得豁达洒脱。王士禛《花草蒙拾》评之曰:“‘枝上柳绵’,恐屯田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作‘大江东去’耶?”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亦称:“絮飞花落,每易伤春,此独作旷达语。”这也显示出苏轼善于运用简约的白描手法,抒写不事雕琢、清新雅正的情感。

  下片所写情事由上片“绿水人家绕”埋下伏笔,刻画“墙外行人”的单相思。墙里秋千高高荡起,佳人笑声飞扬,引得“墙外行人”心荡神驰,产生了无限爱慕之情;但是“墙里佳人”并不知晓有个“墙外行人”正在翘首眺望。最后“佳人”荡罢秋千,翩然离去,她的笑声渐渐消失,“行人”的烦恼却越发地深重。这位墙外行人的痴情,让人不由得联想到王实甫《西厢记》里的“傻角”张生。在作品第一本第三折“酬韵”中,张生和崔莺莺月明之夜隔着矮墙,吟诗酬答,倾诉衷肠。张生偶然从和尚口中打听得莺莺小姐每夜都在花园内烧香,于是等到寺内僧众皆已入睡之时,独自爬到墙角边的太湖石上,专等莺莺的到来。【斗鹌鹑】曲描写张生忍着微寒,侧着耳朵凝神详听,蹑手蹑脚地向前靠近。“悄悄冥冥,潜潜等等”八个字,活画出张生此时带着兴奋激动的心情,也带着初涉爱河的紧张和慌乱。就在他心神不宁、望眼欲穿的时候,猛听得角门儿呵的一声,莺莺引着红娘蓦然出现。这陡然的一声,必定令张生心跳加速,血压升高,情绪更加紧张兴奋,五官的感觉也越发地灵敏,微风过处,他都能闻到莺莺身上飘来的细细香气。他急不可耐地“踮着脚尖儿仔细定睛”,发现此时的莺莺比起当初佛殿之上的惊鸿一瞥更加美艳动人,不由得发出感叹:“兀的不引了人魂灵!”然而两人的好事却被红娘硬生生地破坏,当红娘将莺莺强拉出花园后,张生的心绪顿时跌入万丈深渊。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怏怏地回到自己的僧房,一个人躺卧在床上,眼见得昏暗的灯光、冷清的帏屏,耳听得瑟瑟冷风吹打着窗上的纸条,发出沙沙的声响,更加孤枕难眠,心烦意乱,“你便是铁石人,铁石人也动情”。

  十多年前,笔者拜读过一部关于李清照的戏曲剧本。里面介绍李清照与赵明诚的邂逅经历,着实想象奇特。李清照少女时期喜欢荡秋千,一荡秋千就文思泉涌,咏出佳词妙句。赵明诚仰慕李清照的才情,每每带着书僮躲在李家的围墙外,速记李清照歌咏的词句,结果被李清照的丫鬟发现。面对责问,赵明诚袒露对李家小姐的痴情,并且展示了他日积月累为李清照编纂的词集:《漱玉词》!读到这里,简直让人喷饭,原来李清照的《漱玉词》是这么编出来的!我们不难发现,编剧在这里化用了两首词作,一首是李清照《点绛唇》(蹴罢秋千)词的上片,而另一首则是苏轼《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词的下片。

  •   有了上述两次阅读体验,我们再来观照苏词下片,就会从简单重复的文字和流丽畅达的节奏中感受到一种青春活泼的味道,无怪乎黄苏《蓼园词选》评此下片乃“奇情四溢”之作。

      这首词上片写暮春之景,字里行间渗透着“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感怀;下片则叙述一则带有谐趣色彩的情事,两者之间陡然连接,似乎比较突兀,而且在情意的关系上也显得有些隔阂。先著、程洪《词洁》卷二即批评道:“坡公于有韵之言,多笔走不守之憾。后半手滑,遂不能自由。少一停思,必无此矣。”认为此词下片乃苏轼“手滑”随意之笔,属于闲适游戏之作。

      二

      然而,苏轼在这首词中是否放达情怀、游戏为词呢?还是清人李佳在《左庵词话》卷下中一针见血地指出:“此亦寓言,无端致谤之喻。”

      苏轼在哲宗主政、新党重新掌权后,横遭远谪,贬放岭南。他在《英州谢表》中虽然故作洒脱:“累岁宠荣,固已太过。此时窜责,诚所宜然。”但是其内心仍然充满着人生衰残之悲:“苍颜素发,谁怜衰暮之年。”章惇拜相后,苏轼更由外放的州官变成了“不得签书公事”、惠州安置的罪人,只身带着幼子苏过、侍妾朝云和两位女佣前往瘴海炎陬之地。惠州“风土食物不恶,吏民相待甚厚”(苏轼《答陈季常书》),苏轼初到惠州,得到父老相携迎接,疲惫的诗心在此得以安顿,“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食荔枝二首》其一),“酒材已遣门生致,菜把仍叨地主恩”(《新酿桂酒》),随缘自适的性情使他实现了对于苦难人生的超越,体现出乐观豁达的精神境界。因此,“天涯何处无芳草”,即如他赠挚友王巩侍妾柔奴的《定风波》词结末所咏:“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追求宠辱不惊、随遇而安的诗意栖居。绍圣二年(1095),朝廷下诏赦免降责官员,独不赦元祐党人。苏轼闻讯,写信给程正辅说:“某睹近事,已绝北归之望,然中心甚安之,未话妙理达观,但譬如元是惠州秀才,累举不第,有何不可!”(《与程正辅提刑》)他在惠州城东白鹤峰筑室卜居,打算终老于此,还创作了大量和陶诗,享受着发自内心的惬意:“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正因为如此,“章子厚(惇)见之,遂再贬儋耳,以为安稳,故再迁也”(曾季狸《艇斋诗话》)。

      那么,苏轼在惠州果真就是这样乐而忘忧吗?其内心还是蕴含着忠而被谤、横遭远放的怨恼。苏轼这首《蝶恋花》词上片开头渲染暮春衰残景象,本身即渗透着难以摆脱的郁苦,“天涯何处无芳草”只是面对苦难强自放达的排遣。下片所写墙外行人的单相思,则是因情设境的虚拟事件,其实质乃为抒写耿耿忠臣之心青天可鉴,却无法为当今统治者体察的无奈、惆怅和烦恼。苏轼的学生秦观受到新旧党争牵连,于绍圣四年(1097)二月移横州编管。他在离开郴州时,创作了《踏莎行》(雾失楼台)词,抒发前途渺茫、孤单寂寞、怀乡思亲的愁绪。作品最后咏道:“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这样的问话情极而痴,倾吐出词人自己历尽政治打击、饱受人世沧桑后的无限悲凉和绝望。王士禛《花草蒙拾》夸赞此两句为“千古绝唱”,并且指出:“秦殁后,坡公尝书此于扇云:‘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高山流水之悲,千载而下,令人腹痛。”苏词下片“多情却被无情恼”所表达出来的人生感慨,实则与秦词堪称同调。 何以他上片末句放达、下片末句悲叹呢?笔者曾就此请教苏轼研究方家,答曰:苏轼诗词创作素来思维跳跃性强,他强自排遣,而终难以释怀,又勾起他横遭政治打击的牢骚,他索性顺势而下,将内心的挣扎与无奈和盘托出,这也正体现了苏轼作品复调式的情意表达特色。

      三

      北宋景祐三年(1036),苏轼的恩师欧阳修支持范仲淹与宰相吕夷简的斗争,写作了著名的书信体政论文《与高司谏书》,尖锐地揭露司谏高若讷圆熟世故、落井下石的卑劣灵魂,痛骂他有失谏官之责,“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结果,欧阳修被贬官夷陵(今湖北宜昌),数年困顿在穷乡僻壤之间。他创作了七律《戏答元珍》,描写山城的荒僻、冷落,春色姗姗来迟,恰正切合自己被贬夷陵、远离京城的寂寞心情。“春风不到天涯”,暗寓皇恩不至,透露出诗人遭受贬谪的郁闷情绪,大有“春风不度玉门关”的怨恼。但是即便如此,“残雪压枝犹有橘,冻雷惊笋欲抽芽”,又表现了欧阳修倔强坚毅的品格,对自己政治春天的到来满怀着希望。诗歌最后咏道:“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意即无须去嗟叹眼前的艰难困苦,还是在这荒凉偏远之地等待着迟开的山花吧。同样是遭受政治打击,苏轼流放惠州,境遇更为凄惨,他的《蝶恋花》词同样于现实的衰残之中寻求解脱,然而“天涯何处无芳草”实则是苦恼人含泪的笑,这种愁是化不开的,在其背后蕴含着更为深重的悲楚。

      张宗《词林纪事》卷五引《林下词谈》云:“子瞻在惠州,与朝云闲坐,时青女初至,落木萧萧,凄然有悲秋之意。命朝云把大白,唱‘花褪残红’。朝云歌喉将啭,泪满衣襟。子瞻诘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也。’子瞻翻然大笑曰:‘是吾政悲秋,而汝又伤春矣。’遂罢。朝云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终身不复听此词。”清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一一引《东坡集》曰:“云唱至‘柳绵’句,辄为掩抑惆怅,如不自胜。”《历代诗馀》卷一一五引惠洪《冷斋诗话》又称朝云“日诵‘枝上柳绵’二句,为之流泪,病极犹不释口”。朝云何以“泪满衣襟”、“如不自胜”,仅仅是小女子的多愁善感吗?其实是她作为苏轼的红颜知己,深切体悟到了这两句词所蕴藏的深悲巨痛。这里面的重要关扣,就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实则化用自屈原《离骚》的“何所独无芳草兮”,隐含着苏轼类似屈原那样忠而被谤、流离失所的怨恼情怀。

      屈原的《离骚》作于楚怀王二十四、五年(前305、前304)被放汉北后的两三年中。诗人以无比的忧愤和难以压抑的激情,回顾自己崇高的政治理想,以及“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的忠贞情怀;同时,也无情谴责楚国奸佞当道的昏暗现实:“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感慨楚怀王亲信小人,难以体谅自己的一片忠诚:“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齑怒。”面对如此黑暗的现实和个人命运的摧残,屈原产生了飘然远逝的念头,并请灵氛为自己占卜。灵氛占卜之后对他说:“两美其必合兮,孰信修而慕之?思九州之博大兮,岂唯是其有女?”两美,盖以男女俱美,比君臣俱贤。意即:像您这样有才能的贤士,肯定会遇到赏识您、重用您的贤君,但是楚国君王并不真正信任您、重用您;天下是那么博大,您又何必非得居留在楚国呢?于是灵氛进一步劝说他离开楚国:“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何所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让他不要再对楚怀王抱有幻想,不要再顾念楚国故土。其实,《离骚》当中的女媭、灵氛云云,皆为诗人虚拟的形象,传递出屈原内心的牢骚和远离尘嚣、遗世独立的意愿。对此,屈原深有感触,抒发出对当今时世黑白颠倒的怨愤:“世幽昧以昡耀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此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诗人感叹世道黑暗使得人心惑乱,尤其是在结党营私者把持朝政后,更加排斥幽兰、美玉、申椒,追逐艾蒿、粪壤,造成乌烟瘴气、是非混淆的乱局,由此也指责了君王亲昵谗佞、憎恶忠直的昏聩。

      我们以“天涯何处无芳草”与“何所独无芳草兮”的联系为突破口,再来联系两篇作品的上下文字,不难发现其中具有本质上的共通性。苏轼就像当年贬放汉北的屈原那样,以接近六旬的高龄横遭新党打击,流放在瘴海一隅。他在暮春衰残景象的感染下,抒发出身世无奈的感慨。紧接着,下片所写的虚拟情事,毋宁看作类似屈原听完灵氛规劝之后顺势而下的一段内心独白,墙外行人的执着相思,正可喻示自己对君王忠贞不渝的情怀;而“多情却被无情恼”,联想到哲宗圣旨所云“虽汝轼辩足以饰非,言足以惑众,然而自绝君亲,又将谁怼”的冷酷贬责,则又倾诉着自己横遭君王无情抛弃的深切悲怆;如此忠奸不分、善恶颠倒的乱象,正如《离骚》“世幽昧以昡耀兮”数句的感叹,暗责新党小人的离间和迫害,使得作者与君王之间形成深重的隔阂,筑起无形的心墙。所以说,此词在貌似轻快、谐趣的情事背后,隐括了类似屈原《离骚》比兴寄托的深刻寓意,以及内心无法消释的矛盾与痛苦,诚如吴梅在《词学通论》中所云:“朝市身世之荣枯,且于是乎觇之焉。”遂令苏轼的红颜知己朝云声情掩抑、泪满衣襟。

      对苏轼《蝶恋花》的三层解读,是对古代文学经典文本认识、体悟不断深化的过程,也是研读文学作品解惑求真的一段艰辛而又幸福的旅程。这需要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学术坚持,也要有细读文献、思接千古的学术想象,归根结底是要有“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执着痴情。虽然说“诗无达诂”,也许这首小词未必就真的如此包蕴丰厚,不过从其涉及的诸多本事材料、运用多副笔墨造成变幻莫测的表达效果来看,绝非即兴而作、无所依傍那么简单,这也为我们的深度探究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最终得出豁然而解的领悟和释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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