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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车杜鹃

时间:2013-09-06  阅读:  作者:谢端平

  我不是做“东南亚证券有限公司”业务经理的料,第一次“打飞子”,我就被治安抓去了。我怕被遣送回湖南,就跪下去求情,治安也就把我放了。后来不知是不是治安想再看看我下跪的样子,追着我抓,每隔几个月我就要进一次治安队。

  假.证件.生意不是人做的,而我的那些师兄师弟师姐师妹都不是人,他们都已经成“精”。人成了“精”,就什么都不怕。抓进去后,他们决不会坦白从宽,因为会越扯越宽。那些女“精”们更不得了,一哭二闹三上吊,治安们都怕着她们。我是成不了“精”的,杜鹃花(俗称映山红)开的时候,我就要回家乡去。我这样一想,就是三年。

  一天,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在超市前的广场里见到一个跪在地上的女孩,“乞讨信”上有一些零钱,五毛的、一块的、五块的,还有一毛的硬币。女孩子很漂亮,耷拉着脑袋,显得很可怜。我的同情心油然而生,将二张崭新的百块钱的红票子放在她面前。几个行人停下,投来怪异的目光,仿佛我是大款,或者是同谋。女孩捏了捏票子,对着光线细看,确认是真票子后,激动得跳起来,鞠了三个躬。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杜鹃!”

  她的名字使我颤抖,当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赶快回去,正当杜鹃花开的时候。杜鹃花是家乡娄底的市花,每到初春,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红绢似的展开,一丛丛,一簇簇,仿佛要燃烧起来。正如白居易所写:“回看桃李都无色,映得芙蓉不是花”,杜鹃花让桃花、李花、芙蓉花都黯然失色了。

  •   当下定回去的决心,我的心情就像杜鹃花一样开了,我仰首挺胸,还哼着小调,回到出租房里,堂兄还以为我接了桩好生意呢。

      回去后才知家乡竟然有了些变化。村里盖了几栋红砖楼房,高大宽敞,特别气派。率先“穷则思变”的是张屠夫,他在乡村公路和省道接口处,摆起了摊子,后来卖豆芽的、卖鸡的、卖鸭的、卖萝卜的、卖白菜的都去了,那里就热闹起来,形成了新的集市。

      我在市场的入口处摆了个补鞋的摊子,起初生意还蛮不错的。后来生意渐渐淡下来,我就摆了张方桌,卖从邻县批发来的鞋子。后来堂姐夫在市场出口处也摆了个鞋摊。

      乡下人对脚上穿的不太讲究,我卖的都是低档的鞋子。一种三块钱一双的单布鞋子,穿在脚上,很轻快,很好卖。一双鞋子少的赚几毛钱,多的赚五六块,虽然赚得不多,但细水长流总是有希望的。

      当我开始存钱时,杜鹃来到我的摊子边,起初我们都没有注意对方。她挑三拣四,将鞋子翻得满桌子都是,我烦了,瞪了她一眼。她认出我,惊叫:“是你呀!”她剥了皮我也是认得的,大眼睛、大鼻子、大嘴巴,而且大屁股!

      不是我是谁!想不到我们还是老乡呢。杜鹃在我的小塑料凳上坐下,我说她的名字很好听。她说那名字是胡掐的,她的真名叫杜美丽。我觉得杜鹃这名字好,我就这样称呼她了。杜鹃在外面赚了“第一桶金”,想回家乡创业。做熟不做生,她在我的摊子旁摆了个画花的摊子。我家乡是“农民书画之乡”,搞美术的泥腿子村村都有。杜鹃以姓名作画,她将姓名画得花花绿绿,有水有草有鸟儿,还有杜鹃花。她也画像,用炭笔画,但收费高,要十五块。她素描的功底不敢恭维,不过画出的人物也有头有脸,像那么回事。

      每到初一、十五赶集,从各条小路上,流水一般涌来好多人,集市立时川流不息人声鼎沸,把马路也堵了,车子的喇叭声、人们的叫嚷声汇成一片。

      一天,三个青年来画像,头发染成金黄色,向上翘成鸡冠。杜鹃觉得他们有钱,就开了个高价:20块。画完,他们看了看,骂道:“画出来的东西都是方头方脑,不像人样。”

      然后把画撕个粉碎,又踩几脚。杜鹃气得直掉泪,虽然这作品只花了几分钟时间,但毕竟是她的作品。那些青年丢了二十块钱在地上,转身要走。围观者齐刷刷地看着她,我血往头上冲,喝道,把钱拿走!

      那三个青年转身回来,问,怎么,不服吗?杜鹃连忙挡在他们面前,说,没什么,没什么。

      三个青年望望她,笑笑,回头走了。杜鹃捡起钱,拍拍上面的灰,说,不要跟钱过不去!

      闲着时,杜鹃就给我画像,她先用碳笔勾出三停五眼,然后将五官放上去,我的眉毛粗而长,嘴唇厚而宽,俊极了。画得多了,她闭着眼睛也知道我的鼻子和耳朵应该放到哪里。画完,她会画些背景,可能是青山、小溪、墙壁什么的。我说,你不要画我的补鞋子的机器,不美的。

      她就咯咯笑,说我真会逗,然后她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手机,她就画了;我说摩托车,她也画了。我说画一副眼镜吧,戴眼镜显得斯文,她嘟嘟嘴,不画,因为她不喜欢眼镜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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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杜鹃交往越久,越觉得她很纯。她十岁时,父母就死了;十三岁时,公公也去世了;十四岁时,她赚钱供哥哥读书。今年她哥哥考上了重点大学,我见过那小伙子,虎头虎脑的。杜鹃说,再过四年她就嫁人,嫁了人后,她就要实现自己的愿望。我问她的愿望是什么?她要我猜。

      的士司机?女人开车特别有风度。

      她摇摇头。

      企业家?将产品稍往国际市场。

      她也摇摇头。

      ……

      后来画花赚不到钱,杜鹃想改做其他的生意。我帮着谋划好久,终于找到了商机——卖甘蔗,兼卖炒瓜子!甘蔗从市场上批发,赚一半!报纸批发三毛二,卖不完可退;炒瓜子呢?买现成的瓜子再用纸包一下,成本约七毛,卖一块。

      好!好!好!我们称好!这下,我们有甘蔗吃了,今年雨水少,甘蔗甜呢!

      她的“门面”开张了,还在我的摊子边。一张桌子,几个胶盆,装满五香瓜子、美国瓜子、奶油瓜子等等。切过的甘蔗放在塑料桶内,搁在桌子边。她计划,将此二项做强,再发展报纸业务。

      我找来朋友捧场,将市场门口堵死了。每人买一条甘蔗或一袋瓜子,杜鹃手脚麻利,“嘶嘶”几声,一节节干净去皮的甘蔗就出来了。开张大吉,她纯赚百多块。

      深夜快要收摊时,以前撕过杜鹃画的烂仔过来,要收保护费。

      凭什么?我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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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死!烂仔喝道。

      我血往头顶冲,牙齿咬得嘣嘣响,喝道,看是你死还是我死!

      堂姐夫急忙过来劝,讲了几箩好话,对方不依,一巴掌搧过来,被我抓住反剪了手。另一个烂仔掏出一把水果刀,要冲过来。杜鹃端了凳子迎过去,将拿刀的烂仔镇住。烂仔挣脱我手,脱掉身上的衣服,排骨一个,胸脯上文着—条“龙”。我笑,你以为我们怕了你,老子也是道上出来的!

      我脱掉衣服,满身的肉。烂仔捡起地上一个瓶子,敲掉底部,用玻璃来壮胆。我拿出削甘蔗的刀,扬了扬。烂仔边退边威吓,你们等着瞧,十分钟之内要你们好看!我赶紧去搬救兵,大家都义愤填膺,要来主持正义。可人家没有主持正义的机会,等了近一个钟头,不见烂仔来。原来烂仔最后一句话,不过找个逃走的借口而已。之后再也不见他们现身。

      第二天生意锐减。第五天、第六天,她盼望有些人多望几眼。第九天,她想,我就做个“十足”,做十天,第十天没有生意就算了。第十天,她请客,将未卖完的瓜子和甘蔗分给了周围摆摊子的,为此次做生意画上一个句号。我将二节甘蔗和一大袋瓜子放在地上,边嗑瓜子边看她收拾东西。她告诉我,钱呢,赚了个问号,不过赚了些经验,值。

  •   后来杜鹃改了主意,跟我做起“人生意”来。她是个投机分子,什么都卖,而且特别会做广告。她批了袜子,说:“湖南名牌袜子,五块钱二双,创造袜业奇迹,打造国际品牌,中国人骄傲。打开来看看,打开来摸摸。火烧不坏,刀切不断……”骗了不少人,生意很火,周围摆摊的几乎都穿了她卖的袜子。

      她批来了洗发水,这回说:“不计血本只图作个广告,一大袋洗发水、洗面奶只卖15块。再加上5元,就可送—瓶沐浴露,这沐浴露我试过,涂到身上,比杨贵妃还爽……”谁不想做杨贵妃?结果她又赚了—把。

      杜鹃这张嘴,上下二块皮,翻来翻去真神奇。一种“多功能切菜器”,被她说成:“区区几块钱,方便你家好几年,三年五年不生锈,五年八年不会旧。萝卜、西红柿、南瓜和白菜……厨房里的东西都能切;还能雕龙雕凤,雕个老鼠会打洞……”

      一种“红花油”,她这样吹:“洪湖水浪打浪,此个产品刚出厂,头痛感冒胃病风湿……有病治病无病强身,只擦三次病没了,包你这辈子满世界跑,但下辈就不敢保……”笑痛了牙,买的人很多。

      那时,家乡发展好快。很多农民洗脚上田,有的进厂打工,有的做养殖专业户……红砖和预制板厂开张了,红火得不得了,很多人眼红,跃跃欲试也要办。杜鹃的邻居八伢子向信用社贷了几十万,办了石灰厂。他买了辆吉普车,据说是彭德怀坐着去朝鲜战场的那种,可坐六七个人。大家不再叫他小名,而叫“八哥”,杜鹃也跟着叫“八哥八哥”,“巴结”他的目的只一个,搭他的便车回老家。她的老家我去过,马路很差,坑坑洼洼,车子颠来簸去,打摆子似的。杜鹃的头撞到车篷顶,她说,日日坐着有意思,撞撞脑壳还蛮有味的。

      家乡人为了财富而拼搏,虽然还有做假证的,还有卖淫的,说不定还有跪在地上行骗的,似脱贫致富了。楼房就好像春雨中的笋子,在水泥路两旁疯长,长起来听得到响声。以集市为中心,发展成一片新街。街上办了一家超市,开张那天,搞了个唱歌比赛。唱歌已经不叫唱歌,叫卡拉OK。杜鹃将《黑头发甩起来》的歌词改了,改成了“火红的杜鹃花”,参加了比赛。

      杜鹃唱得特别投入,我找了几个人来捧场,将手掌也拍红了。但她的嗓子不那么值得恭维.只拿了个纪念奖。她很得意,拿着奖品一把雨伞,要我请客。

      我说又不是我得了“纪念奖”,谁得奖谁请吧。

      她拍拍胸脯,说:“当然是得奖的请。”

      她人吆人喝点了最贵的菜,两个人吃了百多块。买单时,她打着嗝向柜台努努嘴,我知道她的意思—一她只负责请客,不负责买单。

      我们的手机从黑屏到蓝屏再到彩屏,电视从黑白到17英寸再到液晶;我家拆了土砖屋,砌了红砖楼房。上梁那天,杜鹃来了,抱着挂大鞭炮。这天晚上,杜鹃拐进我的房子,行带春风,坐沁芬香,皓齿吐芳华,更添得风情万种,里外俱佳人。三分人才七分打扮,她早就学会打扮了。我发现她脸上的麻子粒粒不见了,腰身也细了,连指甲也涂成了红色。

      杜鹃穿着迷我超短裙,露出白皙的大腿,把我眼睛都瞟痛了。天上的星子躲躲闪闪,街头的灯光次第捂住眼睛,窗外的麻拐子吵吵沸沸开起演唱会,房里的空气热烘烘。月亮洒下些许清辉,窗外秃了的树将影子投到窗户边,像要偷窥。

      半夜我们起来时,月亮正勾在云层里,她说美呀美。我指着月光,说,这月光弯得就像你的屁股。杜鹃忙拉我的手,说,奶奶说过,月光不能指的,要不会切了耳朵的。

      又到杜鹃花开的时候,我和她相约去山里采—些。不知她从哪里借来一辆三轮车,说要采一年,她的心思可真大哟。她坐在车后厢,地主婆似的,偏着头哼那首歪歌“火红的杜鹃花”。我气喘吁吁,踩了近一个小时,终于看到山了。

      山红了,火在烧。我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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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烧吧,烧吧!

      我们进入了火海中,杜鹃密密匝匝,蕊靠着蕊,瓣贴着瓣,相互依偎竞相辉映,引来无数的蜂蝶飞舞。

      这是一个充满激情和青春的—上午,我们一会儿变成蜜蜂,飞舞着:—会儿变成小鱼,在山间游动着。累了,我们就依偎着,俯瞰那座新城——

      集市周边的所有鱼塘、小丘、野地全填了。一眨眼,就有了—条街;再一眨眼,又—条街。再—眨眼,我们曾经摆地摊的地方砌了高楼,—楼是银行和我们合开的鞋铺,二楼是酒店。

      我们甚至可以看清楚我家阳台上挂的花短裤,那是她的。她躺在我的怀里,告诉我当年为什么不给我画眼镜,因为戴上眼镜接吻不方便。我说,接吻时鼻子不知放哪里,难道鼻子也不画吗?

      我再次问她愿望是什么。她说,简单,在厨房里做个主妇,在客厅里做个贵妇,在床上嘛,做个荡妇。这愿望多么简单。那天下午我们采了满满一车杜鹃花,径直去了婚纱摄影店,用千朵万朵鲜艳壮丽的杜鹃作背景,记录下这美好的时刻。

    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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