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十九世纪80年代,大清帝国与日本这两个向近代化起跑的大国居然在一条狭窄的跑道上不期而遇并大打出手,只不过彼此间的战争是以拳脚相加的粗野方式进行的,而且战场也上不了台面,因为它是长崎的一条花街柳巷。
它的名字,叫丸山巷。
丸山巷是日本三大烟花巷之一,主要由丸山町和合寄町两条垂直的小巷组成。1642年,经政府批准,散落在长崎市的妓院集中到这里,才有了这条著名的妓院街。江户时代,伴随着海外贸易的发展,丸山巷一度花红柳绿,无比红火。1692年,这两条狭窄的小巷就挤进了1443名职业妓女,可以说花影摇窗、铺青叠翠。
128年前打的那场架实在算不得什么光彩事。大清帝国的职业军人,居然在妓院里大打出手,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妓院固然驽骥杂处,但大清帝国北洋水师的士兵出现在这里,还是令人匪夷所思。1886年8月,北洋舰队“定远”“镇远”等7艘军舰在结束了朝鲜海域的练习任务后,取道日本回国,经日本明治政府许可,在长崎港停泊和保养。假如这是一群严守军纪的士兵,那场令大清帝国颜面尽失的冲突就不会发生,日本人对大清的仇恨情绪也不会如此强烈地被煽动起来。
8月13日晚上8时30分,一部分大清水兵在合寄町的贷座敷寻欢,因言语不合,愤而损坏了一些物品。店主立刻向警署报案,请求巡警来维护治安,两名巡警随即赶到现场。
警察的到来,并没有让事态平息下去,反而刺激了清国水兵的情绪。双方爆发肢体冲突,警察一怒之下,以干扰执行公务为名逮捕了两名清国水兵,其余水兵看情况不妙,趁乱逃跑了。
没过多久,十几名清国水兵赶到了派出所。他们群情激昂,似乎不甘心就这样示弱,其中一名就是在贷座敷动粗的水兵。巡警发现了他,要逮捕他,没想到他迅速拔出在街上购买的日本刀,挥刀向巡警劈去。巡警要玩空手夺刀,刀刃却在他的手上和头上划过,划开深深的伤口。派出所里的巡警们大惊失色,立即冲上去,把那名水兵按住,从他的手里夺过日本刀。
这一晚,又有几名清国水兵被警察逮捕。第二天,长崎警方把他们如数送交清国驻长崎领事馆。
事发第三天,也就是8月15日,舰队放假,清国水兵继续在长崎寻欢作乐。300多名水兵拥进长崎的酒屋、小吃店和贷座敷。但这些水兵并不只是要沉浸在风月欢会中,他们在寻找报复的机会。这事清兵本来就不占理,更何况是在对方的国土上,事情终于闹大了。
起因是一名清国水兵看见两名日本巡警在低声交谈,就迎面走过去,故意要从两人中间穿过。两名巡警立刻靠拢在一起,不让这名水兵过去。水兵从他们身旁绕了过去,两名巡警也继续沿着街道行走,没想到那名水兵又转过身,故意与一名巡警相撞。巡警被撞了一下,帽子歪向一边。这无疑是一种挑衅行为,但那名巡警还是忍了,没有吭声。另一名水兵上来,在他们面前挥舞着拳头,巡警听不懂,依旧没有做声。忽然,这名水兵夺过巡警的警棍,周围的巡警见状迅速跑过来,试图制止水兵。他们的制止动作遭到水兵的反抗,很快发展成群殴。顷刻间,已有20多名清国水兵加入到群殴的行列中。一名巡警见寡不敌众,立刻跑回梅香警察署请求增援,不巧那天警察们刚好去各街道巡查了,警察署一片空旷,无奈之下,只好向长崎警察署求援。等8名佩带警棍的警察赶到时,现场已经一片狼藉,有200多名清国水兵和周边居民卷入了这场肉搏战,战场从思切桥蔓延到广场街、舟大工町一带。
事件以双方惨重伤亡结束。其中,日本巡警死亡2人、重轻伤26人,清国水兵死亡5人、6人重伤、38人轻伤。
这起在花街发生的血案在长崎引起强烈的反响。16日,2000余名日本居民在清国驻长崎领事馆前抗议示威,表达他们对清国水兵寻衅滋事的愤怒。
大清的军舰,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了日本的海港。
几十年后,当伊藤博文的遗著《机密日清战争》出版时,人们才知道,这一事件对历史的深刻影响,不仅在于它丢了人,还丢了一样非常重要的东西——大清帝国用汉字译电的密码本。一个名叫吴大五郎的日本人捡到了这个密码本,本子里的汉字纵横两侧,标注着0、1、2、3、4、5、6、7、8、9的数字。凭着这个密码本,日本人很快找到了译电本中数字组合的方法。由于1894年清国驻日公使汪凤藻再度泄露帝国的密码,日本人将两次泄密事件结合起来,轻而易举地破解了大清帝国电报的秘密。遗憾的是,对于这两次重大泄密事件,大清帝国的官员们既不知情,也没有采取任何补救措施。
不可理喻的是,5年后的1891年6月30日,以“定远”和“镇远”为首的北洋舰队又回来了,只是它们这次的停泊地,是神户港。
北洋水师来到家门口耀武扬威,大大地刺激了日本人的民族自尊心。日本法制局长宫尾崎三郎在参观定远舰后大受刺激,说:“同行观舰者数人在回京火车途中谈论,谓中国毕竟已成大国,竟已装备如此优势之舰队,定将雄飞东洋海面。反观我国,仅有三四艘三四千吨之巡洋舰,无法与彼相比。同行观舰者皆卷舌而惊恐不安。”
经过大清帝国自己的大肆宣传,“定远”和“镇远”这两艘船的名字在日本已经家喻户晓。“市井酒肆之间,无论老妇小儿,满嘴念叨的都是‘定远、镇远’。”“定远”和“镇远”,已经成为日本对华一战的最佳动员。后来在甲午海战中担任浪速号舰长的东乡平八郎,当时还只是个海军大佐,他跑到港口观察定远舰,当他看见定远主炮上晾满刚洗的湿衣服时,说:“这么松懈!说不定可以打败它!”
长崎水兵事件,几乎所有研究中日甲午战争的著作都要谈到它。然而,站在长崎的丸山巷,我还是觉得有些恍惚。由于发生过多次火灾,街边的店铺房屋一定会有变化,但这里的街巷格局却一直没有变过,当我坐在那家名叫“花月”的酒家(也是长崎的史迹)门口眺望丸山町和合寄町两条小巷相交的路口,那幅场景几乎与老照片上的如出一辙。甚至第二天上午,我们又来拍摄街景时,居然有两名巡警前来询问。原来这个路口角落里的那栋西式建筑,正是丸山町的派出所。当那两名警察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我觉得这完全是历史场景的重现。所不同的是,我们不再是大清帝国的水兵,而是一个有尊严的国家的国民。这样的国民,既自尊,又不会对他人无礼。
勇敢对于军人来说只是最低要求,国家观念、公民意识、宏观视野、协同精神,乃至对细节的关注,都是对军人的高标准要求。无奈的是,上述这一切,北洋舰队一项都没有。他们只有一些从西方买来的炮舰,但无论多么尖端的装备,都是由人来操控的,人的性能,决定了武器的性能。
战争不只是打武器,更是打国家的综合实力,其中就包括国民的素质。国民穿上军装,就变成了军人。因此有什么样的国民,就有什么样的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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