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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生

时间:2015-05-16  阅读:  作者:东君

  有一阵子,我喜欢去河边走走、坐坐。河流的悠长与时间的闲散,在悄然散落的阳光里,仿佛有着对应的关系。散着手走路,看着自己的影子缓缓移动的样子,这一天也就在不知不觉中拉长了。无聊的时候,我会随手拍几株树或一些野花野草什么的,发到微信群里。于是,就有人说我是个闲人。闲人,没有大事可干,通常会把时间消磨在手机游戏上、女人身上或是几件可有可无的物事上。可我就是喜欢闲逛。

  我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上班,曾经给几位不大不小的部门经理开过车,两年后我换了岗位,不必再驾车四处奔波了。我买了一辆电动摩托车,每天打卡上班,过着两点一线的单调生活。年初体检时,我发现自己的脂肪肝超标了,卵磷脂小体也在逐步减少,诸如此类的小毛病一点点出来了,医生说,这都是久坐的缘故。于是我弃车徒步,每天沿着河堤走半个多小时的路到公司,虽然多绕了点路,但也值得,这样既有助于锻炼身体,又可以调整生活状态(有时候我还可以在散步途中发现一些鲜为人知的乐趣)。我的生活节奏就这样慢下来了。

  这阵子,我常常看到一个老人划着一艘小船(当地人称之为河鳗溜)往返于河面。他不钓鱼,不摆渡,也不做航运赚水脚钱,就是在河里划过来划过去。我一度以为他是这里的河长,后来发现不是。这年头,河面舟楫早已零落,我所能见到的船也大都是马达轰鸣的机动船,手划船是极为罕见的。因此,当它出现在铺散着大片阳光的河面,不免显得有几分突兀。有时一只白鹭飞下,落在船头,跟他对视着,没有一点惊惧的样子。船在动,那是一种静止的移动。我没有比它走得快一些,也没有更慢一些。只不过,我是用双腿散步,船是用双桨散步。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双腿跟船桨之间似乎真的有了某种呼应。

  阳光温暖如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流水和两岸的石头。我的目光被那艘小木船牵引着,有了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寂寞之感。不多久,小木船竟缓缓向我这边偏斜过来。水鸟腾地一下从船头飞起,一带远山在云下浮动着。听得竹篙触石的声音,我便下了一级踏埠,用探询的口吻问道,老人家,能借你的船坐一程?

  你要坐我的船去哪里?

  •   我犹豫了一下,听到自己漫不经心地答道,去南边。我所说的“南边”是在小镇的另一边,我回答那句话的时候,正好有一阵南风朝我吹过来。

      我上了船,左右摇晃了一下,迅即稳住。船上光洁无垢,中舱铺着一张龙须草席,因此我便脱了鞋子,放在一块垫布上,那里还摆有一双布鞋,沾染了泥迹和苔藓的颜色。我把一张钞票递给老人,他却把票子对折一下,放回我口袋。老人说,我是闲来无事,划船玩玩的,你也不必付钱的。这不,我也碰到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觉着好奇,就过来坐我的船。我想到哪里,他们就跟着我到哪里。他们坐车是有目的地的,坐船就不同了,可以随我东飘西荡的,说话也一样,天南地北,胡说一通。随即,老人弯下腰来,打开船上一个樟木箱的盖子,掏出一包蚕豆和一瓶酒,问我,自家烧的米酒,能喝上一点?我说,我已经戒酒了。他又从樟木箱里掏出保温瓶和茶叶罐子说,如果你没什么要紧事,就坐我的慢船,陪我聊聊天,喝喝茶吧。他给我倒了一杯茶,然后回到船尾,一边划船,一边跟我闲聊,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好多年了。这大概就像人们所说的,初见有如重逢吧。

      老人说,前阵子他常常看见我在岸边低头赶路,这阵子却不晓得我为何散起步来了。我告诉他,我原来上班都是从这边路过,现在对手头这份工作已经腻烦,不想上班了。老人听了也没深问,只是说今天天气如何如何好,那些闷在屋子里的人不出来走走是很可惜的。我跟老人尚不熟悉,当然没有必要告诉他我想辞职的原因。事实上,我也谈不上有什么苦衷,只是不想老呆一个小地方。生活越来越单调乏味,跑出去的愿望也就日甚一日。至于去哪儿,我还没打定主意。

      沉默有顷,老人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跟我作了自我介绍:我叫长生,是这个镇上土生土长的,土得不能再土了,不会坐车,至今还没出过远门呢。

      不知道为何,我与长生聊天时,语速也慢了下来。我想我的语速已接近于流水的速度、船行驶的速度。从河中央看两岸风景,跟站在岸的这一边看那一边,毕竟是不一样的。那一刻,水在流动,船在流动,目光在流动,思绪也在流动。在流动中忘掉了水程的远近。船过十间桥,长生指着岸上的一排高楼说,这镇上五百年以上的物什还剩三样,你可晓得?我摇摇头说,我从来没听长辈说过。长生说,这三样物什现在可以看到两样,喏,就是那座桥边的大榕树和树下的一块石刻照屏。还有一样?我问。长生指着岸边的服装贸易市场说,从那里过去,有一座胡宅大屋,正屋头门台外有一个道坦,现在已经变成市民活动中心,那里有一棵大榕树,树下有一口五百年古井,那口古井原本是地主伯胡醒石祖上留下的。胡醒石是谁?没等我发问,他已经说开了。提起老古早的事,他的目光就跟流水间的落叶似的,一下子就漂远了。

      长生的父亲是一个残疾人,双脚不能走路,就以桨代脚,在水上做起家来。那艘船是一种叫作“河鳗溜”的内河货客船改造而成的,炊膳设在后舱,父子俩平常就睡中舱,中舱立棚,可以推拉。家是不系之舟,但他们飘来荡去,不出塘河一带。塘河以北是一条横亘着的大江,江水无常,他们不敢过江去讨饭吃;内陆河不免恶风浪,却是可以测知、躲避的,父子俩托命于水,倒也无妄无灾。长生的父亲每经过一座村庄,就开始敲梆;见岸边有人拿东西出来,便伸出一根挂着布袋的竹竿。施舍的东西要么是一捧米,要么是一些剩菜冷饭。长生的父亲收回布袋之后,都要双膝跪地,唱几句利市歌。有时候,长生的父亲还会向岸上的人家要一点米糠或麸皮,往后看见鸭子游近了,就给它们撒一把。塘河一带的人大都认得长生父子,说起来,也常常会为他们的身世感叹几句。尽管如此,岸上的人也没有进过敲梆船,而船上的人也没有上得岸来。唯一坐过敲梆船的人,大概只有地主伯胡醒石了。

      那年夏天的午后,胡老爷穿一件无袖的绸衫,摇着一柄带坠子的折扇,慢悠悠地走过来,猫着腰钻进船篷,坐定,抛下一枚银元,说,走。长生的父亲问,去哪里?胡老爷说,风从哪个方向吹过来,你就往哪边走。长生的父亲明白,胡老爷要他划“倒风船”。长生的父亲划动木桨时,胡老爷便迎风坐着。未几,胡老爷从布袋里掏出一包蒜香豌豆、半壶黄酒,一壶茶,摆在桌子上。胡老爷从摊开压平的纸蓬包里撮了几颗花生米,递给长生。长生瞥了一眼父亲,见父亲摇摇头,他也跟着摇摇头。胡老爷问,你多大了?长生说,九岁。又问,没上过学堂吧?长生点了点头。船划到柳荫间,一阵河风吹来,胡老爷连连赞叹:好风,好风。长生笑了一下,赶紧捂住嘴。长生一直在船上住着,从来不觉着风有多好。胡老爷饮下一浅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颇有些借风下酒的意思,喝得兴起时,便拈着胡子,嘴里念念有词。长生不明白他在念什么,但觉着好听。本城的人都知道,胡老爷早年在日本留过学,回国后跟几位乡绅合办了一座学堂,还捐了一百亩地做学田。胡老爷常做一些怜贫恤孤的善事,跟下等人也没摆过什么架子。那年头,富人家坐花船“荡湖”是常有的事,但胡老爷偏偏喜欢坐长生父亲的敲梆船,也不拘远近,在河上度过一个美好的下午,就照例抛下一枚银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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