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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之间,隔着千山万水。

时间:2015-07-12  阅读:  作者:陈果

  第一次见到刘文静,是在朋友聚会上,她是以耗子女朋友的身份出现的。

  我在上海有一帮很好的朋友,我们常常聚会,耗子是其中之一,而那时,刘文静还不是我们的朋友。

  说刘文静之前,我先说说耗子。

  耗子是个男孩子,身高一米六五,肤白貌不美,人很瘦,没有胡子,嘴角边有一圈黄色的茸毛,头发自来卷,色泽偏黄,整个人看起来像盐碱地里长大的茄子,从头发到脚后跟都透着营养不良。

  耗子生性单纯、性格活泼。聚会时笑话连绵不绝,特别是有女孩子在的场合,段子一个接一个,总能逗得在场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又惯会在女孩子面前做低伏小,做朋友真没得说。然而终究是受了身高和长相的限制,偏又没什么钱,我们认识这么多年,除了交往过刘文静这一个女朋友之外,连绯闻几乎都没有闹过,拿他当男闺蜜的女人却不少。

  •   耗子嗓音喑哑,听起来像正处于变声期的初中生,却喜欢大声说话,大声笑闹。尖叫时的爆破音听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插销开他玩笑说,像是耗子被踩住了尾巴。他听了也不生气,学着耗子啾啾地叫着,逗得我们又一阵大笑。后来,大家就忽略了他原本的名字,只叫他耗子。

      耗子单身,事情相对少,之前每次聚会,他总是早早就到了,然而那一天,菜都上齐了,他还没来。插销连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都支吾着“马上到”,却依然让我们等了很久。

      等待的过程中,插销开玩笑似的跟我们开了个局,赌耗子是拉肚子找不到厕所,还是被哪个妞给绊住了。女孩子们不喜欢参与这种无聊的游戏,都微笑着没做声。看花花和薇薇的表情,我就知道她俩心里有着同样的判断:很有可能被什么事儿给耽误了,但一定不会是被女孩子绊住了。

      然而我们都猜错了。

      耗子姗姗来迟,急匆匆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插销拉住他,说要罚酒。他第一次没跟插销闹,而是有些羞赧,支支吾吾解释:“在等人,所以来晚了。”

      我们都很惊讶,看这表情,越看越像恋爱了。

      “难道刚刚是在等女孩子?”插销刚问出口,他就重重地点头。我们还没说出类似于“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这种玩笑话的时候,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向身后招了招手,把刘文静唤了出来:“我女朋友,刘文静。”

      刘文静怯怯地从不远处某个角落里走了出来,顿时,鸦雀无声。

      时间仿佛就这样定格了,大家都盯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怎么说呢?刘文静的出场实在太震撼了,并不是倾国倾城美得让人震惊,而是全身上下打扮之怪异让人震撼。

      她穿着粉色的棉服,白色的棉质裤子,黑色的、明显大了一号的尖头高跟鞋,还配了双图案怪里怪气的短棉袜。

      她的脸上搽了粉,但很显然,她化妆的水平非常低。就像是根本没有洁面,没有涂抹妆前乳,就直接把散粉扑在了脸上,看起来,脸蛋和粉之间隔了一层油,给人的感觉像戴着一款花红柳绿的劣质面具。

      她的头发很久都没有洗过了,油腻腻的刘海贴在脑门上,一绺一绺的。脸蛋上还有两坨高原红,这是经常风吹日晒且不保养的女孩子才有的皮肤。她的嘴巴虽然涂了唇彩,却溢出了唇线之外,看起来有些脏。

      最关键的是她的表情,像大部分第一次进城的农村女孩子一样,始终怯怯的,不敢正眼看人,偶尔抬头偷瞄一眼,见我们在看她,从额头到脖子都红了,手脚更是没地方放,一只手卷着棉服的边儿,另外一只手紧张地挠着卷棉服边儿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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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像一个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带着强烈的违和感,很突兀地进入了我们的圈子,这让我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薇薇反应最快,见我们都愣着,最先出声:“快过来坐!”又叫服务员,“在这个空位置旁再加一个位置!”

      我因为到得晚,就坐在门口,耗子和刘文静的位置加在我旁边,刘文静坐在我右手边。他们坐下之后,教授边夹菜边不经意地问耗子怎么来这么晚,就像是刚刚的尴尬根本不存在一样。

      耗子打了个哈哈:“堵车。”

      插销揭穿他:“平时不都坐地铁吗?今天打车啊?”

      耗子笑:“今天地铁堵车。”

      地铁怎么会堵车?他只是不想让我们追问罢了。耗子性格里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会自嘲,用大家都能听出来的谎言化解尴尬,这让跟他做朋友的人没有任何负担。我喜欢会自嘲的人,当然我自己也是。

      然而他的女伴并不能体会他的苦心,嘴唇动了动,用蚊子似的声音说:“我一定要化个妆才出门,他等我,才等得晚了。”

      多实诚的孩子啊!这是我对刘文静的第一判断。

      耗子尴尬地笑笑,维护她:“她平时不怎么化妆,才会耽误这么长时间,而且化得着实不咋样。不过,这说明她对你们重视,见一般人她才不化妆呢!”

      我们都报以宽容的笑,纷纷跟刘文静打过招呼。耗子按顺序介绍我们:“我跟你说过的教授,读书的时候曾以博学多才闻名于赫赫有名的T大,现在在建筑设计院做建筑师,兼职帮人买股票、买基金。”

      教授笑:“助理,助理,离建筑师还差得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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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耗子继续介绍:“插销,东北纯爷们儿,24K铂金都没他纯,平面设计师。”

      插销做了个鬼脸,没说话,好像这群朋友里,就属他职位最低。

      “薇薇,英国华威金融系研究生,才回国一年,已经是某世界五百强企业资金审核部的经理了。”

      薇薇露出八颗牙,笑得无懈可击。

      “花花,跟你一样,都来自江西。自古江西出美女,看你们两个人就知道了。”耗子每介绍一个人,刘文静的头就转向这个人,听得很认真,并报以羞赧的笑。耗子见她有些紧张,就拿花花开起了玩笑。

  •   花花听到耗子介绍刘文静来自江西,问刘文静:“我是南昌人,你呢?”

      刘文静的声音有些嗡嗡的,我始终没听清楚她家究竟在哪里,只隐约知道她来自某不知名小城。花花追问了两句,问到县城就没再问了。县城之下,想必花花也不熟悉。

      按座位顺序介绍,最后一个是我,耗子歪着头想了想:“果子,女文青,作家。你的事儿不要轻易跟她说,一不小心她就给你写书里了。”

      我笑着打趣:“除非本人授权,否则我才不会轻易写出来呢!”

      经过这样的插科打诨,刘文静的紧张感减轻了许多,而耗子在介绍的同时,已经细心地在刘文静的碗里堆满了菜。她在我们的招呼下,颤颤巍巍地拿起了筷子,却始终没有开吃。

      插销开玩笑:“哟,耗子,在哪儿遇见你的女神的呀!”插销这个人,嗓门大,嘴巴直,肚里没有花花肠子,想到哪儿说哪儿。这句明显带有揶揄口吻的话,惊得刘文静差点掉了筷子。

      耗子认真解释:“有一次在一家小饭馆儿吃饭,那天天挺冷的,人不多,她一个人在门口弄个大盆子洗菜,小手冻得通红通红的,我关心了几句,就这样认识了。”

      这下子我们全明白了,这个女孩,是某家小饭馆的服务员。怪不得,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很违和。

      这种违和感,用比较装逼的词解释:圈层。

      我们拥有不一样的圈层。虽然,我们大部分都来自普通家庭,在魔都上着普通的班。但是,我们的工作地点基本都在写字楼。中央空调一年四季、一天八小时开着,上班用电脑,下班宅,几乎五指不沾阳春水。我们的朋友圈,大部分都是和我们类似的人。举个例子来说,我和我的朋友们以及刘文静和她的朋友们都是屌丝,或许我们这群人有的还没他们赚的多,但是我们是会拿一个月工资买“肾果街机”的屌丝,而他们的圈层里,大多数人用着山寨机,听着凤凰传奇。

      没有看不起山寨机和凤凰传奇的意思,我只是想说,刘文静不是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

      所以,我们看到她的时候,会有违和感,而她看到我们的时候,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话题。

      好在年轻人的违和感从来不会持续太久,就像无数次朋友聚会一样,大家跟耗子边喝酒边闹了起来。耗子给我使了个颜色,让我帮他照顾女朋友。

      我夹了一筷子菜放在刘文静已经堆得如小山一样的碗里,跟她说:“这群朋友都挺闹腾的,你别理他们,咱们先吃饱,待会儿一起去唱歌。”

      刘文静拿筷子的手伸了出来,开始埋头吃菜。当我的目光扫向她的手时,忍不住心里一惊。她的手红红肿肿的,还有裂口。指甲缝里有黑色的泥,拿筷子的动作有些僵硬,不知道是冷,还是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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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突然有些心疼,忍不住又帮她夹了块鱼。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目光定格在我的手上,嘴唇动了动,低着头却什么都没说。但是,她的手开始颤抖,悄悄放下筷子,把手缩到衣服里去了。之后,她始终很沉默,几乎什么都没吃。

      我突然就了解了她的自卑,亦有些不好意思,把袖子朝前面拉了拉,想把手藏起来。

      我的家境很一般,但毕竟生于八零后,家里溺爱,从小到大,很少做家务。就算是偶尔开动,也有智能化的家用电器帮忙,实在需要自己动手的,亦会戴上手套。

      我的这双手,很少被冷水浸,很少被洗衣粉和洗洁精泡。我的指甲修剪得整齐,指缝洗刷得干净。每次洗完手,还会仔细地涂抹护手霜。等护手霜干了,还会在指甲上仔细地涂上护甲油。

      我的手上,有两个几乎看不见的茧子,一个在右手中指旁,是常年握笔导致。一个在右手手腕处,拿鼠标在桌上磨出来的。然而,这两个茧子都很薄,薄得几乎看不见。

      我没见着刘文静的手心,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但是只看她的手背,已是满目疮痍,伤痕累累。

      我们都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们的年龄相差不大,我们在一个桌上吃饭……但是很显然,我们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经历。这些经历导致了她的加入,我们觉得违和,而站在她的角度看我们,则隔着千山万水。

      整顿饭,刘文静几乎什么都没吃,一直低着头,如坐针毡。我坐在她旁边,虽拼命找话题,却依然感觉别扭。她的自尊心比表面上看起来更强,很轻易就在我们之间筑了一道防卫的墙,即使我先表现出友好来,她却始终无法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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