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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鹃清供

时间:2017-10-11  阅读:  作者:宁雨

买卖人家以求财为上。不少店铺,都供着财神爷。有的老板性格敞亮,或镀金或彩塑的财神,在进门显耀处搭起神位,四时香火侍奉;有的老板含蓄忸怩,把关公爷藏在角角里,把李诡祖戳在收银台背后的旮旯中。我这人生性警觉,逢事脑神经老往岔道上去绕弯弯。逛店,见人家供着财神,内心就升起那么一点抵触的意思。俗话说,买的不如卖的精,何况,他还请了神仙做帮手,定然要一锱一铢跟我算计短长的。

阿梅的店铺没有供神。她的店是卖门窗的,门窗仿照实景陈列,店里格外的“窗明几净”。除了安置妥帖的门窗,照例有个简单的柜台,柜台上一叠名片,一台连接着商场大系统的台式电脑。快过节了,店里搞促销,所以进店最显眼的位置,整整齐齐码放着驼绒被、电饭煲等礼品,旁边是“买赠”的大红招贴画。我跟阿梅很快就谈妥了一个单子,先下了几百块钱的定,约好过一两天付全款。阿梅说,姐,有赠品,家用小菜车或酸奶机,你挑。我对待店家送赠品的态度,约略等于对待他们供奉的财神,内里是不领情的。不过,既然已经谈了单,圈套早晚也要心甘情愿钻进去,不若把小恩小惠领回家,反正不领人家也不再有别的让利。可能见我犹犹豫豫的,不走,也不去挑赠品,阿梅两只眼睛笑笑地看着我:姐,你喜欢花儿吗?她的手指引着我的目光,一直到靠北墙的一方矮桌。

矮桌,墨色玻璃罩面,一左一右各设一只象牙白的皮沙发。桌上摆一只广口白玻璃大花瓶,瓶里大大的一束插花。说是插花,却没有一朵开了的花,甚至连一个咧开嘴儿的花蓇葖都没有。这样的清供,在书房里,是雅的,在店铺,则显得有些清简。矮桌沙发,是店里待客谈生意的地方。大型家居广场里的店,如今都很讲究,或清雅,或豪华,总有一个体面的空间留给客户小坐,茶果、点心甚至还有热咖啡。像阿梅家的瓶插,这样既不华贵也不妍美、无所寓意、顶多让人看起来有些奇奇怪怪的瓶插,几乎是绝无仅有的。

“这是杜鹃。能开花儿的。”阿梅请我坐在沙发上,她自己却站着,只把身子矮下去,脸庞几乎要贴到瓶插细细黑黑的枝条上。她说,杜鹃是请东北朋友用快递小包寄来的,给父母家里也插了一瓶,已经开了,满枝子的花,要多美有多美。可惜店里没供暖气,忒冷,这瓶都俩星期了,还没开的意思。

要多美有多美,到底是多美呢?关于审美心理,有一个现象:审美期待的魔力,有时大于现实审美。对于女人尤甚。阿梅一句“要多美有多美”,竟让我满心愿意地接受了她小恩小惠的赠品,一束干枯的、黑黢黢的花枝。因为这一束枝条,阿梅似乎真的跟我亲近了几分,再喊姐的时候,便少了点职业惯性。她说,她不是老板,她只是老板雇的店长。送我的杜鹃,是她特特地求了老板同意,刚刚订购的,一共就十束,派送完就完了。

  • 我以单车载一束杜鹃花枝回家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下来。刮了半日的风终于倦了,雾霾尽散,灯光照彻的天穹,居然有几粒星子顽皮地眨着眼睛。我从“要多美有多美”的梦里惊醒,忽觉得有一阵奇香的芳踪四散。阿梅叮嘱我,杜鹃瓶插之前,要先修剪,将入水的部分斜着剪出茬口,这样吸水量大,花枝很容易就能吸收充足的水分。阿梅还叮嘱我,早点儿来交全款,争取赶上家居广场的节庆大惠购,能打个折上折。

    偏偏我是不喜欢凑热闹的。阿梅说的大惠购,在我看来不过是商家另外的圈套,吸引消费者来凑人气、冲业绩,好跟供应商去讨价还价,返点获利。我明知自己总会是某个商业圈套里的一只羊,却愿意尽力躲在一边,急惶惶上班下班,慢悠悠养育一瓶杜鹃清供。一天一天睁了眼睛,又闭了眼睛,杜鹃细细黑黑的枝条柔软起来,原本焦干的叶片舒展开并且一点点油润了,黑米粒样的花蓇葖一夜一夜努着劲儿膨开,终而努出一线胭脂红的媚。這样的日子,有一种迷茫的温馨,在心底舒卷,让我对生活中的苟且种种暂时性失忆。

    在一本地理学杂志上,读到过关于东北杜鹃的报道。报道说,这种杜鹃是杜鹃科亚科,又叫满山红、达子香、达达香,分布在黑龙江、吉林和内蒙古东部、辽宁东部山区以及大小兴安岭,多见于落叶松林、桦树林下或边缘。有桦树生长的地方,三米之内必有杜鹃。一乔一灌,相依相随,成为植物界的浪漫传奇。一场森林大火之后,最先修复的植被就是杜鹃。初春时节,高山的冰雪尚未消融,杜鹃便迎寒绽放,漫山遍野一派火红。而当林木浓密到一定程度,杜鹃群落会自动消逝。

    杜鹃这一繁衍规律,真让人着迷。空闲时,我常常守在杜鹃瓶插旁边,一待就是半个时辰。当瓶插枝头绽开几朵羞涩的粉脸儿,我决定马上去找阿梅,把单子的全款如数交上。虽然我想不清楚,或者根本也没有认真想过,瓶插开花与完成订单之间算是一种怎样的关系。并非因与果,并非始与终。或者,我只是好奇,想看看阿梅店里的瓶插,是否已经开得“要多美有多美”。

    去交款,阿梅的店却已换了店长。新店长比阿梅年轻,举手投足间透着利落、干练。我跟她打听阿梅,她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人,只听老板说过,原来的店长在账目上反应不甚灵敏,业绩不算很好,自己不好意思,主动走了。记得阿梅给过我一张名片,翻箱倒柜地找了一番,名片上印的电话却是店铺的。我跟阿梅之间的联系,就这么断了。除了一瓶杜鹃瓶插,努着劲儿地要满枝盛放,阿梅似乎一个梦里偶然出现过的人物,来无影,去无痕。

    听阿梅提过一句,她原先在花店工作。也许她又回到花店了?阿梅说“要多美有多美”的时候,好像带点关外的口音,说不准她就是一个东北妹子。她为什么要特特地求着老板同意,以一束不起眼的杜鹃枯枝作为拉拢顾客的赠品呢?她的十束杜鹃花插都赠完了吧?如果都赠完,说明她至少谈拢了十个单子,再说,还有驼绒被、电饭煲这样的甜蜜武器。一周多的时间里,阿梅能拿下十个二十个订单,也说不定。若往坏里想想,她也许只拿到了我这一个单,还是只交了定金的。

    阿梅的店里,不,是阿梅供职过的店里,待客的矮几上,杜鹃瓶插已经撤了。墨色玻璃罩面的桌子,正空着。

    月色如桂

    先人的想象力既单纯又丰饶。比如说一棵桂树,很轻松地就栽到了月宫里,陪伴美丽的玉兔和嫦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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