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西园”，“秉烛夜游”，“觞酌流行，丝竹并奏，酒酣耳热，仰而赋诗”(曹丕《与吴质书》)，这是中国古代文人墨客的风雅传统。考诸载籍，汉有柏梁台联句、三曹七子的邺水风华，晋有金谷园宴饮、山阴兰亭雅集，至李唐更有滕王阁之高朋满座、李太白“会桃李之芳园，序天伦之乐事”(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而天下文人之“好事者于昔人别墅，独喜称王氏之辋川、杜氏之樊川，岂非以当时物象见于倡酬者，历历在人耳目乎?”若以此酬唱风雅之盛，元末顾阿瑛之玉山草堂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主人纂集诸贤之作成《玉山名胜集》，诗词歌赋，无不兼美，洋洋大观，堪称雅集作品之首。所以，元末明初金华著名学者黄溍在《玉山名胜集序》中有谓：“然辋川宾客独称裴迪，而樊上翁则不过时召昵密往游而已。今仲瑛以世族贵介，雅有器局，不屑仕进，而力之所及，独喜与贤士大夫尽其。而其操觚弄翰，觞咏于此，视樊上翁盖不多让。而宾客倡酬之盛，较之辋川，或者过焉。嗟乎!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使异日玉山之胜与两川别墅并存于文字间，则斯集也，讵可少哉?”即便历经兵燹之洗劫，玉山草堂之风雅荡然无存，清代《四库全书》的纂修官在给《玉山名胜集》写提要时，依然充满着无限仰慕和赏叹之情说：“考宴集唱和之盛，始于金谷、兰亭;园林题咏之多，肇于辋川、云溪;其宾客之佳，文辞之富，则未有过于是集者。虽遭逢衰世，有托而逃，而文采风流，映照一世。数百年后，犹想见之，录存其书，亦千载艺林之佳话也。”

　　顾阿瑛(1310—1369)，名瑛，一名仲瑛，字德辉，号金粟道人。世居吴地，《家谱》传为顾野王之后裔，世代为官，祖父顾传闻官至卫辉怀孟路总管，始迁居于昆山之朱塘里。阿瑛幼喜读书，年十六，干父之蛊，弃学从商，故有“擅陶朱之术”的说法(清董潮在《东臬杂录》)。三十以后，弃商复学，广为结交，“日与文人、儒士为诗酒友”。四十岁后，“田业悉付子婿，于旧第之西偏，垒石为小山，筑草堂于其址，左右亭馆若干所。傍植杂花木，以梧竹相映带，总名之为玉山佳处”(顾阿瑛自撰《金粟道人顾君墓志铭》，明朱珪《名迹录》卷四)。其址在阳澄湖畔的界溪，即今昆山正仪绰墩村西南。

　　据杨维桢《小桃源记》及陈基《桃源小隐记》记载(二文见于中华书局2008年版杨镰点校《玉山名胜集》)，顾阿瑛早先因读陶渊明《桃花源记》而慕之久，并叹息道：“若人者与之游乎?”于是便在自己的居所周围，“环其庐皆种桃，而扁曰‘桃源小隐’”。由是可见，玉山草堂最初实为阿瑛为自己营建的精神家园和心灵绿洲。风日晴美，桃李敷荣，徜徉其中，可尽享灼灼其华、云蒸霞蔚之绚烂;月白风露，“清绝如在壶天”，“殆不似人间世也”(杨维桢《小桃源记》);至若“潦水时至”，阿瑛则“率农人田于其野，至暮而归，则闻有鼔枻欸乃于烟波莽苍外者”，于是就“歌陶渊明诗以和之，然其人卒不可得而见”(陈基《桃源小隐记》)。顾阿瑛完全沉醉于丰草长林的闲逸萧散之中，他曾对友人有过这样的自述：“吾将弃人间事从之游。”无怪乎杨维桢要感慨：“隐君齿虽强，而志则休矣，桃源其休之所寄乎?”“若小桃源之在隐君所也，非将托之引诸八荒也?”

　　顾阿瑛“能诗好礼乐，与四方贤士大夫游”，“玉山草堂”中的优美精致，直令人产生“流水桃花，岂武陵之路永”这样的错觉(赵麟《玉山草堂赋》)。顾氏庭园，“其凉台燠馆，华轩美榭，卉木秀而云日幽，皆足以发人之才趣，故其大篇小章，曰文曰诗，间见曾出。而凡气序之推迁，品汇之回薄，阴晴晦明之变幻叵测，悉牢笼摹状于赓倡迭和之顷。虽复体制不同，风格异致，然皆如文缯贝锦，各出机杼，无不纯丽莹缛，酷令人爱(黄溍《玉山草堂集序》)。只要随手翻阅一下顾阿瑛所集纂的《玉山名胜集》诸集，完全可以印证黄溍所说不虚。在二十余年时间里，玉山草堂之中先后举办过五十多次雅集，参与诗词书画酬和、寄赠的有杨维桢、柯九思、郑元祐、张雨、袁华、王冕、倪瓒、黄公望、张渥、王冕、郭翼、熊梦祥等八十余人，这些人无疑都是元代文学史、书画史上的名贤巨匠，一时名彦悉数聚集于此，堪称大观。至于留存下来的诗词作品，则多达5000多首，几近有元一代诗词总量的十分之一。

　　南来北往的文人雅士徜徉于顾氏“玉山佳处”，写下大量的各体文学作品，其中数量最多的当数两类，其一是对顾氏庭园四时美景的精雅摹状，其二是真实记载了雅集盛况的图景，风流文雅，著称江南。

　　草堂四时美景春秋代序，迭相呈现，直让人有目不暇接之感，郯韶诗中所谓：“溪桃始华日杲杲，风磴积雪春阴阴”(《咏玉山草堂》)是也。“白泉出洞浮金粟，碧树当檐挂玉绳。坐看中天行古月，炯如万壑浸清冰。”(张天英《咏玉山草堂》)“高人种竹水西头，中有草堂深且幽。隔溪云气不成雨，满谷风声长是秋。每忆丹山五色凤，应同渭川千户侯。更有梅花三百树，清泉白石似沧洲。”(陈基)虽然玉山亦如昔日之金谷，隐没于荒烟蔓草之间，今人早已无复目睹其芳华。顾阿瑛将生平好友所作的清新淡雅、秀美隽逸、幽澹清迥之作，编入《玉山名胜集》中，正是这些文献的遗存，则为后人全景式地展现了玉山佳处“涉门成趣”、“得景随形”的大美意境。无论是园林造景设境的立意和布局，还是园中极富诗意的文学性匾额、楹联的题写，诗词歌赋的吟咏，都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和园林史上永恒的经典，循着文献记载的痕迹，徜徉在草堂中“钓月轩”“芝云堂”“课诗斋”“读书舍”“种玉亭”“小蓬莱”“碧梧翠竹堂”“湖光山色楼”“浣花馆”“柳塘春”“渔庄”“金粟影”“书画舫”“听雪斋”“绛雪斋”“春草池”“绿波亭”“雪巢”“君子亭”“澹香亭”“秋华亭”“春晖楼”“白云海”“来龟轩”“拜石坛”“寒翠所”等景致中，完全可以体会到明代造园艺术大师计成在《园冶·园说》中所描绘的化境：“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濬一派之长源”，“列千寻之耸翠”，“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清气觉来几席，凡尘顿远襟怀。”

　　亲临如此山水绝佳处，更有高朋满座，所有躬逢盛况的人，无不在诗文作品中表达出无限的神往和留恋之情，诗人于立就在其《咏玉山佳处》诗中这样写道：“春风昨夜起，吹荡沧江水。幽人渺何许?乃在玉山里。秀色何崔嵬?沧江之水长萦回。萦回不尽绕山去，但见满谷桃花开。草肥青野鹿呦呦，花下残棋暮不收。邻家野老长携酒，溪上渔郎或舣舟。幽人读书忘世虑，结屋山中最佳处。世上红尘空白头，束书我欲山中去。”著名画家王蒙在其诗作中更将草堂中所见的美景，以及满堂嘉宾志士琴瑟并奏、丝肉交加、吟诗作画、挥毫泼墨的景况写得淋漓尽致：“玉山草堂近秋水，当昼烟云生席茵。檐间鸥鹭下白雪，床有琴瑟娱嘉宾。虎头痴绝丹青在，鹅帖临摹纸墨新。料得西风收获竟，焚香菌阁坐清神。”(王蒙《咏玉山草堂》)至于草堂雅集的盛况，只须列出《玉山名胜集》中收录作者的名单，可以说基本罗致了元末明初诗坛文界、书画戏剧等各个领域的重要人物：杨维桢、柯九思、黄公望、倪瓒、王蒙、王冕、张渥、郑元祐、张雨、袁华、郭翼、熊梦祥、高明(则诚)、张翥、陈基……在一次次雅集中，既有诗歌的唱和，也有书画助兴，郑元祐在《玉山草堂记》中曾有过这样的记载：“仲瑛嗜诗如饥渴，每冥心古初，吟诗草堂之下，既以成篇什，又彩绘以为之图。今复令客为之记，其于草堂拳拳若此，势且与浣花溪、辋川庄同擅名于久远。”众多元代画坛巨擘聚集玉山，留下无数的书画佳作，这本是画史上的盛事和奇迹，虽然其中大部分作品早已佚失不存，而古籍文本似乎也很难让我们再次直面卷轴，身临其境地感受元画家的神韵，但确凿的文字记载，却是明明白白地让我们感受到它的真实存在。对此，我们可以姑且不论。

　　单就文学层面而言，毫无疑问，玉山雅集绝对堪称极文坛一时之胜。诚如四库馆臣在为《草堂雅集》作提要时所说：“元季诗家，此数十人，括其大凡。数十人之诗，此十余卷，具其梗概，一代精华，略备于是。”无怪乎明代大学者王世贞对此文采风流，要大加感慨：“吾昆山顾阿瑛、无锡倪云林，俱以猗卓之资，更挟才藻，风流豪赏，为东南之冠，而杨廉夫实主斯盟。”(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六)王世贞在对顾氏云山盛况的无限神往和感慨之中，更述及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绝不容轻忽，那就是杨维桢(字廉夫)在玉山草堂唱和风雅中的领袖作用。清代苏州文学家顾嗣立也在其《寒厅诗话》中表达了这样的观点：“廉夫当元末，兵戈扰攘，与吾家玉山主人(按：指顾阿瑛)领袖文坛，振兴风雅于东南。”

　　杨维桢与顾阿瑛之结识，系由杨氏弟子昆山人袁华之绍介，约在元朝至正初年，见诸诗文集的最早一次记录是在至正八年(1348)正月廿有二日，杨维桢“偕昆山顾仲瑛、霅川郯九成、大梁徐师颜宴于吴城路义道家”，听曲作诗，《璚花、珠月二名姬》诗序言之凿凿也。自此以后，杨维桢遂钟情于阳澄湖畔的玉山草堂，他甚至把玉山草堂与成都的杜府草堂相提并论，在诗歌中这样深情地表白道：“爱汝玉山草堂好，草堂最好是西枝。浣花杜陵锦官里，载酒山简高阳池。花间燕语春长在，竹里清尊晚更移。无奈道人狂太甚，时携红袖写乌丝。”(《咏玉山草堂》)“花间燕语春长在，竹里清尊晚更移”，与释良琦的一句“竹外瑶笙时一听，风前玉麈正多谈”(《咏玉山佳处得涵字》)，直到出了玉山雅集之盛况。长期主盟风雅，在一次次的诗歌唱和活动中，杨维桢以他的影响力，不断壮大着玉山咏歌唱和的规模。在其身体力行的倡导下，古乐府这一诗歌体制，实现了文学史上的一次大发展，尤其竹枝词的创作，成为玉山唱和中最为重要的一种诗歌样式。诚如天台陈基在《咏玉山草堂》诗中所写的那样：“隐居家住玉山阿，新制茆堂接薜萝。翡翠飞来春雨歇，麝香眠处落花多。竹枝已听巴人调，桂树仍闻楚客歌。明日扁舟入青浦，不堪离思隔苍波。”

　　至正八年，杨维桢就在玉山草堂把自己历年来和各地诸多诗友唱和的《竹枝词》，集纂成《西湖竹枝词》，深得草堂群从的喜爱，一时仿效者纷纷，顾阿瑛、于立、张简、郭翼、郯韶等人都写作了许多精彩的竹枝词。关于杨维桢《姑苏竹枝词》系列作品的内容和艺术特色，将拟另文专论，在此不再赘述。而其中有一点是必须强调的，那就是顾阿瑛对杨维桢这些诗作的评价是极高的，他在为《铁崖先生古乐府》作序时说，杨维桢的古体诗，“铺张盛德者，可以配《雅》《颂》;举刺遗俗者，可以配《国风》;感激往事者，可以配《骚》《操》之辞”，“先生之诗，自《琴操》而下，及诸乐府之作，其不可尾于骚人之后乎?”由此可见，杨维桢的诗风对顾阿瑛及草堂唱和群从的影响是至巨的，乃至引领了元末明初的诗坛风气，这些都是文学史不争的事实。

　　顾氏玉山草堂中既有“风前玉麈正多谈”这样的文人清谈和诗歌唱和，更有“竹外瑶笙时一听”的戏曲、音乐的欣赏。六百多年前，绰墩周边的山水间飘散弥漫的是昆山腔细腻委婉的声腔，随着玉山草堂的雅集而逐渐流布，这无疑是元末明初文化史上的一大盛事。

　　顾氏园亭所在地名曰绰墩，其得名源自唐代著名伶人黄幡绰。黄幡绰是唐玄宗时期的宫廷乐师，擅长参军戏，表演风格幽默诙谐，安史之乱以后，流落江南，最后终老于昆山阳澄湖畔，据宋人龚明之《中吴纪闻》卷五记载云：“昆山西数里，有村名绰堆。故老传云，此乃黄幡绰之墓，至今村人皆善滑稽，能作三反语。”这大概就是昆山地区戏剧发展之滥觞。明代戏剧家魏良辅在《南词引正》中历数昆山腔的渊源时，曾这样说道：“惟昆山为正声，乃唐玄宗时黄幡绰所传。”到元末明初之际，昆山千墩(今千灯)人顾坚“善发南曲之奥，故国初有‘昆山腔’之称”。若将这两条史料进行比勘，特别值得我们注意的是龚明之记载中说及的绰墩百姓“能作三反语”。所谓的“三反语”，即语言学上常用的术语“反切”，用两个汉字相拼给一个字注音，切上字取声母，切下字取韵母和声调。魏良辅在对昆山腔进行改革的时候，就将一个字分成头、腹、尾三个部分来演唱，其基本的方法也就是采用了反切的原理。因为魏良辅的记载，戏曲史上对顾坚的关注较多，而对另一位与之同时且对昆山腔戏曲发展做出重要贡献的顾阿瑛相对较为忽视。顾阿瑛以声伎广交四方宾客，高明(则诚)、顾坚等当时一流的南曲作家和音乐家，都先后聚集在玉山草堂之中，共同推进了昆山腔的发展。

　　然而经历元末农民大起义的兵燹洗劫，顾氏园囿已化为荒烟蔓草，麋鹿随处游走其间，玉山雅集之盛况不再。在历经六百年的沧桑凋敝之后，这段玉山风雅又因为一方古砚和一株并蒂莲花而再次得以接续。

　　1934年，著名学者叶恭绰偶得一方刻有《并蒂莲》诗的古砚，铭文注明莲出正仪东亭。叶恭绰遂循此来到正仪绰墩，考察东亭莲池中并蒂莲花的孑遗，经过考证，他认为这一元代遗存物种“即天竺传来之千叶莲”。随后，他便着手整治顾氏园亭，修葺东亭荷花池。次年夏天，他和日本著名摄影师郎静山等一大批友人再度前来正仪，欣赏顾氏玉山遗物——“并蒂莲”，并填写《五彩同心结》词(词作见收于叶恭绰《遐庵汇稿》，《民国丛书》影印本第185页)，以记其盛事。在词序中，叶恭绰对此事的来龙去脉有详细的记载曰：“昆山真义镇之东亭子，为顾阿瑛玉山佳处故址之一。今岁池荷盛开，重台骈萼，并蒂至五六花。余偕姚虞琴、江小鹣、郎静山临赏。以其叶小藕窳而不结莲房，又花瓣襞积，卷如蕉心，正与吴中华山刘宋造像中所刊千叶莲同，因断为即天竺传来之千叶莲。盖花中如海棠、海石榴、山茶，凡舶来种恒现多层，此殆同例也。元末明初迄今已六百年，沦落荒村中，今始幸邀吾徒之一顾。感赋此阕，以属阿瑛，兼示同人。”其词则曰：“前身金粟，俊赏琼英(自注：小琼英，阿瑛姬人，今犹葬园中)，东亭恨堕风涡(自注：园中分东亭子、西亭子，相距几十里，足征当时之闳侈)。六百年来事，灵根在、浑似记梦春婆。濠梁王气，同都消歇(自注：明太祖徙顾于濠梁，盖忌之与沈万三同)，空回首、金谷笙歌。无人际、红香泣露，可堪愁损青娥。栖迟野塘荒溆，甚情移洛浦，影换恒河。追忆龙华会，拈花笑、禅意待证芬陀。五云深处眠鸥稳，任天外、尘劫空过。好折供、维摩方丈，伴他一树桫椤(自注：余自吴门得桫椤一小株，亦天竺种也)。”

　　透过叶恭绰的词作，我们今天自可以感受到他由眼前并蒂莲花盛开的美景引逗而出的无限历史感慨，特别是“金谷笙歌”空回首的无尽伤惋。其实，在顾阿瑛时代，并蒂莲作为玉山草堂中的尤物，自然也成了文人墨客们竞相吟咏的对象，在《玉山名胜集》中就留下过这样的佳句：“莲叶秋深才绿净，荪花露冷尚香浮”(广宣《咏玉山佳处得秋字》);“芙蓉千树齐临水，橘柚满林都是霜”;“琼莲倚盖，晓水靓孤袅。”(钱抱素《琐窗寒·玉山草堂》)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还数袁华的《咏渔庄》：“红白芙蓉照画屏，秋波如镜映娉婷。并头花似双娥脸，一朵浓酣一朵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