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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有扶苏

时间:2015-06-07  阅读:  作者:未知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山有乔松,隰有游龙。

  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形貌之美不可抵御

  云龙漏窗中闪过一个艳丽的身影,只觉眼前一团红光。小峰原是随着同伴在园中任意浏览的,日午昏昏,已经有些倦意;然而不知为何,当他的眼角掠过那个漏窗,神经便受了触动,感觉变得敏锐。竹叶的翠绿色,艳影的红光,悠悠而馥郁的香气,透过漏窗,全向他涌过来了。

  日后他回忆这个场景,周遭的人物和景色十分模糊,只有那若隐若现的、从窗中映过来的光亮。没有时间,没有环境,没有逻辑。

  阿寮出现在一个腰型的月洞门里。漏窗不见了,视觉的中心变为月洞门,紫色玉兰花影婆娑。阿寮站在门内,肌肤似雪,口唇若樱: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那时的阿寮在小峰眼中有些可笑。但又有一种力量引导他走上前去,要穿过那明知不可能轻易穿过的月洞门。阿寮的眼睛内是清澈的水波纹,他说:

  “进了这一道门,看了这其间的风景,你就再不能单纯地生活了。”

  阿寮的笑纹和清脆的话语,那时候对小峰来说还没有魔力。阿寮那长长的披散的黑发,黑色的有花纹的上衣,宽大及脚面的火红长裙,使他看起来像一个匆忙私逃的伶人,又像春天西湖边的浮浪少年。

  “我不是要进这一道门,我只是经过它。”

  “你就是想进来,你的脚比你的嘴诚实。我看得出来,诚实的嘴的滋味,你从来没有尝到过。”

  在那个月洞门中,小峰忽然失去了思维,就是在他琢磨阿寮的黑色上衣怎么会在漏窗中给他艳光一片的感觉时失去思维的;但是别的东西活跃着。他听到了细细的音乐声,听到了鸟鸣的声音,听到了紫玉兰在微风中摇动的声音,听到了很远地方西湖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冰凉的两片“诚实”的嘴唇落在他自己的嘴唇上,反衬出平时不自觉的温暖和湿润。

  不怎么样。小峰说。

  它才刚刚开始起作用。阿寮说。

  他一定是精神出了问题了。当小峰与同伴们爬上假山的时候,阿寮在底下仰面看着他。那长发少年神色中有一种着了魔般的古怪。同伴们说:小峰,那是哪家的小花痴?他盯上你了,连雌雄也不分辨。哈哈。快点向他扔块石头!

  小峰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缸片向长发少年砸去,那缸片的去向很准,正对着少年的脸,可去势很慢,完全能够躲开。然而它砸在目标上,同伴和小峰都笑了,那目标也笑了,用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痴迷仰面望小峰,轻轻笑着。他又跟着小峰来到爬山复廊上。人群又不见了,剩下他俩,一个在这边廊上,一个在那边廊上,互相打量着,凝视着。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为什么在这里?家里又怎么没人管束?

  那时的阿寮也算不上漂亮,身形太过单弱。他说话的口气,在小峰看来,与其说是怪异,还不如说是一种刻意要引人注意的做作。阿寮说:

  我可以算是有名字,那只是为了日后你想念我的时候可以用来呼唤。我没有年龄,也没有家人,仿佛西湖边的野草,尽管渺小卑微,但正好不用过问时间与年代。西湖的水,西湖的风,你难道问它是秦汉还是魏晋?我与它们一样,只懂得季节,只懂得心中的渴望。

  他像唱歌般地说着。他的眼睛好像变成了针,小峰的眼睛变成了跟随这根针的丝线。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奇怪的人。如果你不是这样单弱,带着明显的病态,我也许就会一拳打在你的脸上。

  小峰说了这话,沿着爬山廊,径直去追赶同伴。少年在那一边廊上,紧紧跟着。他的话音弥漫在春天的花香里:

  楚国的令尹鄂君子皙泛舟波上,华衣华服,丰神翩翩,为他划船的当地少年看了,心中爱悦,琅琅唱道,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小峰抿抿嘴,脚步加快。在复廊的转角处,他瞥一眼那落在背后的长发少年阿寮。阿寮已经放弃了追赶的打算,就在那里,含着笑,扬声说道:——鄂君听罢,情动于中,拉住划船少年的手,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

  那之后,小峰从西湖边经过的时候,看着粼粼的湖水,脑中总会想起那个“鄂君绣被”的故事,耳边响起长发少年“心悦君兮君不知”的吟诵。是何人?是何意?醉人的暖风,不休的歌舞,陶陶然使人迷惑着什么,向往着什么。有一天,西泠桥转角,面对湖中三岛的地方,他看见了那个光艳的身影,正用一种美丽自喜的姿态,在风中走着。小峰的车马从西泠桥上冲过去,不知道应该停下呼唤他,还是过而不顾。终于他还是从少年身边飞掠过去了,并没有听到少年的声息。小峰脑中又一片空白,情绪无端地转为低落。锦带桥背面的碧绿湖水中,保俶塔的影子轻轻飘荡着。闲愁万种,他这就算是伤春了。

  小峰沿着北山路环走,又绕到西泠桥,转而上了苏堤。浮艳的景色让人恼怒,软弱的情绪让人恼怒。他走到二吊桥的水边湖石上坐下。凝视着,苦思着。在闷人的恼怒中,一双冰凉的手从背后蒙上他的眼,同样冰凉的嘴唇吻在他的唇上。小峰定定半晌,回过身来,怒气勃发,推开,伸拳,抬脚。

  不觉间,风大了,浪大了,湖水拍击着石头。阿寮已经半倒在石边的水洼中,一侧的衣裙已经污湿。他支起身体,以手抚颊:

  这是两个人的戏。你这一掌,一拳,一脚,算是你已经上场了吧。

  小峰说了句“下流”,带着未释尽的怒火揪住阿寮的前襟:滚得远远的吧,找别人演你的戏,你这个犯贱的、不知羞耻的怪物!

  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何耻之有?小峰,明天这时候,我还在这里等你。若你不来,我自会消失不见。

  约定时间早过了,小峰于曲院风荷东门的树丛中窥看。阿寮在亭边来回地走着,是期盼的神态,却并不焦急。天色渐渐晚了,有路过的游人好奇地打量阿寮,但是他悠游自得,看着苏堤跨虹桥小峰可能出现的方向。

  阿寮来到小峰隐身的树丛边,曲院风荷东门外;买了一个茶叶蛋,缓缓剥了壳,向嘴边送着。他吸吸鼻子,眼睛望向树丛这边,移步而来。他已经看见了小峰,脸上像风吹过湖面,漾起一层层笑纹。他拨开树丛,他带着香风,他就在眼前,跪在小峰脚边,仰面笑着,用双臂环绕小峰的双腿: 形貌之美不可抵御。小峰,我对你着了迷。

  水在二桥边缓缓流着。黑暗带着一种令人陶醉的甜蜜感罩下来。阿寮的脸在小峰的裤管上摩擦着,像折断了茎杆的小草,也像攀附着粉墙的蔓藤。他的柔顺和卑曲,使得小峰的肠胃搅动起来,一阵阵发紧发痛。他抓住阿寮的头发,抬起他的脸,看着他说话的模样。

  小峰,我知道你会来,我感觉得到。昨天夜里,这感觉一直在我胸上跳动着。

  阿寮说完,看着小峰惊疑和不解的神色,浅浅笑了。他解开了他那黑色有花纹的上衣,散开他火红的长及脚背的长裙裙带。在他左胸,有一个拳头大的淤青。左腿上,是更大的足踢的印迹。青白的路灯下,小峰的腹痛感更强烈了,不知是为了克制这种不适,还是为了看清阿寮身上的伤痕,他蹲了下来。这时的阿寮已经半卧在树丛下,他的嘴唇微张着,衣服散乱一片,仿佛一条搔首弄姿却被人看轻的人蛇。淤青是他卑贱的标记,在他自己却是可炫耀的爱的印迹。他的身体,在小峰的注视下,不知羞耻地蠕动着。

  小峰,在我的身体上作用吧,在我的情感上作用吧。我是心甘情愿由你践踏的奴隶。

  小峰按住两膝,调转方向,面对着二桥下的流水,吐了。

  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阿寮忽然又变了一个人。衣饰齐整,长发整洁。他脸上的神色也变了,像是若有所思。他不再看小峰,仿佛知道小峰会跟着他走出树丛。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有所期待:

  春机发陈,万物有情——昔者弥子瑕有宠于卫君。卫国之法,窃驾君车者罪刖。弥子瑕母病,人间往夜告弥子,弥子矫驾君车以出。君闻而贤之曰:“孝哉,为母之故,忘其犯刖罪。”异日,与君游于果园,食桃而甘,不尽,以其半啖君。君曰:“爱我哉!忘其口味,以啖寡人。”

  阿寮说完,深深回望小峰一眼,道:你的气息像春天的气息,早已控制了一切,控制了我。我眼中望去,你的所有全部都是美的,不能抵抗,不容抵抗。不过,季节的转换有谁能控制,今天,你看着我翻肠绞肚,明天,我跪下的地方也许就成为你伤感凭吊之处。小峰,小峰,我要终日食素,每天环湖疾走,全心祈望造物帮助,能让我酣畅地倒伏在你面前。

  恶心感还在,但是一种探求的好奇也在。每天,每天,小峰从湖边经过,总是看到阿寮环湖行走奔跑,看到小峰,就痴痴傻笑,有时还跟着他的车马跑上一段,跑到脸色惨白,嘴唇发青,但眼中还是卑贱柔顺欢欣的神色,让小峰看着又觉得有几分可怜。是什么样的茫然和病态支撑着阿寮呢?又为什么自己会成为他癫狂的对象呢?在看到阿寮换了一身白衣、环湖跟随自己车马奔跑又摔了一跤、引起路上顽童嘲笑、爬起来接着又跑的那一次,小峰的腹痛扩大到了心上。这痛不是为了阿寮,而是为了不知底细的某种真相,某种力量。他驱车到了距阿寮很远的湖的另一侧,除去衣物,游入水中,想在春天看来温煦实则冰冷的湖水中冷静思考。他缓缓游着,悲伤又困惑,直到水底有一个光腻的东西环抱住他。

  黑亮的湿发贴在脸颊两边,雪白的肌肤仿佛湖鱼。是阿寮,忽然出现了。如果不是他嘴角的一丝伤痕残留着刚才摔伤的痕迹,小峰简直不能确定刚才的他和现在的他是否就是同一个人。

  你像是湖边的精灵。可是精灵中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痴傻的?

  阿寮笑了。他潜入水中,鱼一样吻遍小峰的每一寸肌肤,曲意讨好奉承着小峰的私处。小峰问他是雌是雄,为何这般怪异。阿寮游开一些,眼中有星星般明亮:

  亦雌亦雄,又或者非雌非雄。难道你看到一只美丽的水鸟,非要追究它是雌是雄?但如果你想看,我也可以有许多幻影,有许多变化。

  他说着,在略远处,小峰面前,不断地翻转游弋。很多影子和形象交迭在一起。小峰眼花缭乱,要求他恢复最初的模样,于是阿寮又成了阿寮。两人在水中游累了,来到湖心亭的柳树下,一个无人的僻静处,一艘废弃的木船中。阿寮这一天仿佛特别美丽,当他裸身跪在小峰面前时,小峰这一向以来始终消散不去的腹痛停止了,连记忆中的滋味也一起连根除去。

  因为爱就没有自尊吗?他问。

  阿寮说,爱有时就是自愿屈服的感觉。他的躯体仿佛在等待着暴风雨,他眼睛里是他所说的那种屈服。小峰向他伸出手去,于是阿寮像是被捕捉的鱼,柔顺地任由处置。这种把自己置之度外的态度让小峰怜悯,并且阿寮脸上的每一根茸毛似乎都会说话,都饱含着情感。木船摇动荡漾,仿佛永远也不想休歇了。柳枝轻轻拂动。终于,两人又重新跳入水中,鱼一般嬉戏着。这时节,小峰经历了无数季节,心情有了绝大变化。他从背后拉住阿寮的头发,把他按入水中,良久才提出来,用一种主宰者的粗暴和自负问道:

  永远臣服吗?

  永远。

  水沿着阿寮的脸流下来。水草不知何时粘在了他的头发上。他看着小峰的眼睛,唱歌般地说: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维予与汝。

  春天已经到了最浓艳繁密的时候。小峰与阿寮常在一起。或者说,在那个春天的记忆里,根本就不存在别的人,别的事物。那个春天,空气里全是蜂蜜般的甜味儿。他俩一起沿湖游览,有时也到市内去闲逛。沿着湖边的群山,有一些格局甚小、干净明亮的茶馆酒肆,俩人也一起喝茶,一起吃饭。

  小峰,你知道,我是不能离开水,不能离开西湖的。阿寮看着花窗外的湖面,细致地啃着手中的鱼。他的眼睛黑悠悠的,蒙着一层水光。他编贝般的牙齿咬在雪白的湖鱼上,嘴唇红艳艳。他翘着手指,自己端详着,又送到口中吮着,有点贪婪,有点享受。这时节,阿寮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仿佛有阳光照着,分外耀眼。他单弱的身体也变得完美了,显得从容,显得飘逸。

  更多的时候,他俩在湖边的洼地、草丛中做爱。衣物对于阿寮是多余的,他躺在浅水中,他侧脸和野草说着话。他的身体沾上水草和淤泥。

  或者是并排躺着。阿寮周身雪白,肌理细密。小峰颜色微黑,骨肉强健。他们打量着对方,欣赏着对方。阿寮从身边的水底蘸些软泥在手指尖,抹到小峰的眼皮上:

  这是有魔力的湖泥,是天地灵气集中的东西,抹在你眼上,你就会因春感情。你看到爱人,就会心神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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