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也好,她不怨也不悔。
只是,为什么裴家的两个孩子都要因为她……
烟雾越来越多,眼睛被熏得又痛又模糊,绕是两人隔着这么近的距离,看对方都有些模糊。她扭过头,用力想要看清恭玉,气息微弱地同他道:“对、对不起啊……”
对不起,裴睦哥哥。
对不起,恭玉。
“你说什么?”
恭玉没有听见,看她一副咳得喘不过气的样子,忍不住戳戳她:“喀喀——喂,我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戴那么大……喀喀——口罩在这里,是嫌死得太慢吗?”
耳后蓦地一热,呼吸瞬间通畅了许多,白洛歆吃力地抬起头,看见修长的手抓着自己的口罩在眼前晃了晃,口罩后面是少年得逞的笑意。
白洛歆头昏脑涨,连伸手夺回口罩的力气都没有了。她觉得自己可能出现回光返照的幻觉了,不然他的笑怎么会闪着金灿灿的光呢。只是方才他摘自己口罩时,耳后那短短的肌肤相触,温热似乎一直没有散去,比这逐渐升高的室温还要炙人。
“小爷我大发慈悲救你一命,你可别死在我前头了。喀喀——呛死小……喀喀——”
之前被文琴踢了不少脚的腹部因为咳嗽和吸入过多的浓烟而剧烈地痛起来,恭玉疼得说不出话来,咬紧牙关,嘴角不住地抽搐。余光里,白洛歆的状态也越来越差,靠着墙,眼睛半合,软软的,没有什么力气。
他忍痛,大喘了几口气,又伸手推了推她:“喀,小白,喀喀——记得下辈子别遇见我,看见了也要绕着走……这样,你才能活得……活得久一点啊,喀喀——”
白洛歆的呼吸越来越困难,眼睛疼得睁不开。她想要说些什么,张口却又吸进去一大口呛人的烟,差点背过气去。浓烟造成的窒息感让她恍惚,意识不断地与多年前那个同样遭遇窒息的自己重叠,又分开。
浑浑噩噩中,她的意识越来越远,与死亡最接近的时候,人的求生意识无意间迸发了。她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如当年,轻轻地嘶喊:“裴睦哥哥,裴睦哥哥……” 救救我,救救我,我真的很害怕……
“歆歆?”
黑暗之中,白洛歆猛地睁开眼,如溺水之人破出水面,吸了一大口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旁边有人连忙过来扶住她的肩膀,心疼地顺着她的胸口:“你可算醒过来了,吓死妈妈了。”
妈妈?
白洛歆慢慢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意识到自己此刻身在医院。
他们得救了?
“妈妈……”
一开口,白洛歆就被自己嘶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你吸入过多浓烟,嗓子给折腾坏了。”母亲言简意赅地对她说道,端过水杯递给她,“妈妈去叫医生来给你检查一下,你先躺着。”
母亲很快就跟医生一块回到病房,经过细心的检查后,医生宣布她已没有大碍,只需好好休息几日,母亲这才放下心来,喂了她一点清粥和梨膏后就催促她休息。
她听话地闭上眼,脑子却是清醒的,她记得恭玉让自己别闭眼,后来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她也不知道恭玉现在在哪儿,既然自己被救出来了,那恭玉呢?
白洛歆越想心越难安,被子下的手紧紧揪在一起,等听到母亲以为她已睡着走出病房后,她才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她在黑暗中等待了半晌,确定母亲不会折返,才谨慎地下了床,轻手轻脚地猫腰跑了出去。
如果恭玉也被救了,那他一定会和她一起被送到这家医院来。
于是,她如无头苍蝇般一间间病房找起恭玉来。直到推开走廊尽头最后一间病房的门,她悬着的心猛地落了下来,身子一软,失重地靠在了门框上。
夜里十一点的医院已经慢慢结束了喧嚣,靠近走廊末尾的这间病房更是静得只能听见加湿器工作的嗡鸣声。窗外是越渐黝黑的夜,白洛歆将室内的灯光调暗了些,然后搬了张凳子,轻轻地放在他的床边,坐下,认真地打量起他来。
说来也许没人相信,这是认识他这么久以来,她头一次正视他的脸超过一秒。
他睡着的样子和平日的他就像是两个人,安宁静谧,过分精致的脸如同造物主手下一件上等的雕物,多看一眼都觉得是亵渎。
可白洛歆却觉得,现在躺在这里的恭玉收敛了光芒,看上去却更容易靠近一些。
床上的人动了动,白洛歆连忙垂下眼睑,正襟危坐。
很久都再没有动静,白洛歆等了一会儿,掀起眼皮,偷偷瞄过去,却被那双琉璃般的眸子逮了个正着。
那眼神虽然还带着倦意,其中却夹杂了一丝玩味和稀罕。
“我说小白,经此一劫,你倒是想明白了啊。”
少爷开口,沙哑的声音没比她的好多少,可这仍影响不了他聒噪的脾性。
白洛歆没有听懂他的意思,顺着他的话“啊”了一声。
恭玉在自己脸上比画了个手势,白洛歆下意识地摸上自己的脸。手一顿,惊呼一声后捂住脸。她是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急着出来,竟然忘了戴上口罩。
“遮什么遮,我是看你一眼就会被你丑死还是怎么的?我说小白,你怎么着也是和我经历过生死的人了,小爷我感念你当日不弃,当你是朋友。而是朋友,就要坦诚相待,你说是不是这个理来着?所以你往后在我面前就别戴那劳什子口罩了,显得一点都不真诚。”恭玉冲她翻白眼,一副皇恩浩荡的模样。
朋友……
白洛歆有些动容,心里震动得厉害,悄悄觑了恭玉一眼,小声道:“可是……这样,不难看吗?”
恭玉毫不犹豫地回答:“难看啊!”
“……”
白洛歆满腹的期望一下子直泄千里,她无语,这人还真是不知道婉转。
“可是,你不觉得很特别吗?就像我其实是有些脸盲的,路啊人啊我都不太能认。可像你长得这么有特点的,就算丢到茫茫人海里,我也绝对不会认错。”
他说得认真,但这听起来像是夸她的话却刻意提及了她的长相不同于一般人。白洛歆有些哭笑不得,想了想,慢慢地说:“其实我还小的时候是不戴口罩的。”
那个时候她没有美丑观念,而在家人的眼里,孩子无论生成什么样,都是他们最美的宝贝。军区大院的人也很善良,没有对她区别对待,当然,那时候的她也不懂得分辨什么是同情和善意的谎言。她一直以为自己和其他人是一样的,只是脸上多了一块颜色……
“有一天,妈妈带我去动物园玩,那是我第一次去动物园,我贪玩迷了路,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广场前。我就在那儿站着,等着妈妈找到我。”她顿了顿,明明隔了那么久的时光,可那天的羞耻和难堪却仍然那样清晰,那样刺痛,“后来,有一个叔叔走了过来,抱着他哇哇大哭的孩子,很生气地质问我,为什么我都不知道遮一遮,不知道我这个样子……是会吓到其他小朋友的吗……”
这是她一直藏在心底深处的私密,她是在那个时候起意识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别人不会像她那样长令人害怕的胎记,所以口罩成了她十来年来不可脱卸的日用品。也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变得越来越自卑,潜意识里,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别人的困扰。
女孩轻飘飘地吐了口气,一副故作轻松的模样,和快要哭出来的五官形成鲜明对比。
他想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她总是活在母亲的阴影下了,她容貌的缺陷让她害怕与这个世界接触,她的内心敏感得像是地震仪,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能被她臆想成自己的过错。
恭玉觉得心中的某个角落柔软地塌陷下来,令他突然很想抱一抱这个令人心疼的姑娘,好好地保护她。
可他只是直起身,对她招了招手:“小白,你过来。”
白洛歆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地靠了过去。他朝她伸出手时她以为他又要戳自己的脑门,惯性地闭了眼。下一秒,头顶却被温热的手心覆盖住,伴有略顯笨拙的抚摸。
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开眼,少年眼里流淌着温润细碎的笑意,如春日的杏花微雨,让人迷醉。
“你和我的朋友很像,曾经他也把自己当成别人的困扰,活得很辛苦,好在他遇见了我。”他开口,声音不同以往。她愣了一下,继而想起他上次提到那位“朋友”时,好像也会潜意识地放软语气。
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奇怪的情绪在慢慢升起,类似于……嫉妒?或者沮丧?
对他说这些,不是要博取他的同情,只是两人说到这里,她就自然而然地说出这些。她想让他知道,仅此而已。
只是,还未细想,就被他的下一句话震得七荤八素。
他说:“好在你遇见了我。”
夜里,白洛歆躺在床上,毫无睡意,满脑子都是那个不一样的恭玉,以及,那句让她感觉被雷追着劈了几百回的话。那话太过震撼,以至于后来,当他拍着她的肩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什么如来佛主显神通,让他来做罩她的救世主,以后谁要是欺负她只能踩着他的尸体过,她只是傻傻地点头应和。
后来他兴许是累了,像孩子一样,说着说着就靠着被子睡着了,她才讪讪地回到自己的房里,
然后就是辗转难眠。她从来就不是个聪明的孩子,所以思量甚久也得不出个所以然来。叹了口气,她翻了个身,目光落在枕边的口罩上。她伸手,摩挲着自己的唇,静了几秒后,突然轻轻地笑了。
而在其时,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觉得开心,少女的情愫她也是用了多年时间才参透。从年少到年长,无数个温暖的瞬间全都来自于他。她因为他,心脏的各个角落一点点变得柔软。她想,这么多年,感动良多,她却始终欠他一声感谢。
恭玉。
这不怎么完美的人生里,好在,遇见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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