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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飞北飞(2)

时间:2012-09-16  阅读:  作者:毕淑敏

  江唯远第一次怨恨起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的父母,为什么给了他这么一副上不得席面的身像!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方头,五短身材,皮肤像搀了火药末子一样黧黑而有雀斑。他常常抢先告诉别人自己不好看,拿自己长相的疵点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别人以为这是旷达,是男儿的胸怀。殊不知这是一种软弱的自卫:我已经自己说了这弱点,就请你们不要再说了。国难当头,他对自己的容貌已渐渐淡忘,只要血是热的,谁还管皮囊怎样!可今天,这副皮囊要毁了他的事业。
  他无力为自己的容貌辩解,这正是他心胸中最软弱的地方。但他绝不会就此罢休,话一挑明,知道了原委,反而镇定下来:“先生,您要是在为自家挑女婿,完全可以因为这缘由,将我赶出门去,我不敢有丝毫怨言。可您是在为国家挑选抗日人才,不该以相貌放在第一位。我人虽丑陋,血却是滚烫,骨头却是最硬的。再者,即使是到美国受训,我也绝不会给中国人丢脸。据我所知,美国人是最讲究真才实学的,战时总统罗斯福,就是拄着双拐发表竟选演说,坐着轮椅指挥作战的。我若当了空军,到了美国,一定会刻苦学习飞行。美国人也会从我这样一个相貌平平、普普通通的中国青年身上,看到中国人守土抗战的信心和勇气。我一定会为国争光!”
  严森然的眉头轻轻跳动,显示着眉骨后的脑髓里,正在进行紧张思考。
  江唯远又从贴身衣兜——他刚才掏出金梳子的地方,摸出一张皱缩得像地瓜干样的糙纸,“您看抗大的招生简章,绝没有这种要求。”
  严森然很认真地翻阅着。
  “凡决心抵抗日本帝国主义和献身于民族事业的人,不分阶级出身或社会背景,年龄16~28岁,不分性别,均可报名。必须身体健康,不患传染病,不染一切恶习……”
  严森然挑剔地想:“不染一切恶习?你怎么检测?真是大而无当!”但除了这一款,其它的话却很有号召力。飞行是需要天才的。在空中生活的人,需要极端顽强的意志,无坚不摧的精神和一种灵猫一样的机警。很悲惨,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恰好具备这种成为优秀飞行人员的素质。他以在英国皇家空军服役的全部经验,毋容置疑地下了这个判断。飞行天才是稀有矿藏,它比会听音乐的耳朵和会分辨光影的眼睛,要稀少得多!中国是一个大国,四万万人口,只要耐心去找,漂亮而又具备飞行天才的青年,终是找得到的。这就是严森然虽然对选拔美男不甚赞同,但也并不坚决反对的原因。
  在会议桌前拟定标准是一回事,面对着这样一块优良璞玉,一个训练有素的飞行教官的心情,又是另一回事。他技痒难熬,特别是这块璞玉又说出如果他们不要他,他就要去投奔延安时,严森然几乎怒不可遏了!
  “你叫什么名字?”严森然把抗大的招生简章猛掷于地,狠狠地问。
  “江唯远。”江唯远答道。他知道自己犯了弥天大错。在国统区腹地,哪能如此为共产党张目!况且他对共产党又懂得多少?真真一个冤死鬼!可他并不怕,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
  “你从这个门出去吧!”严森然指了一下林白驹走过的门。
  有一瞬间,江唯远僵立未动,他不敢相信巨大的幸运已经降临。他看了一眼严森然,将那霜白的额发和鹰隼一样的眼神,铭刻在心。
  他机械地推开门。院子里站着并未走远的林白驹,屋内的大声喧哗,他都听得一清二楚。他一拳砸在江唯远结实的肩膀上,发出敲门板一样的声响:“真有你的!我们做个好朋友!”
  江唯远冷冷地看着毛巾大王的儿子,马不停蹄开始思忖:面试通过了,仅仅是开始。后面还有繁复无比的身体检查,听说连全身的汗毛有多少根,都有统一的规定。你这副吃高粱米黑豆长大的骨架,能跟人家吃奶油面包的阔少爷比吗?对!别的不管,先找个好住处,美美吃几顿饱饭,才能经得住那些精密仪器的检测。他不无遗憾地想到:金梳子又要撅断几根齿了。
  江唯远的金梳子却一直保存下来。毛巾大王的儿子热情地邀江唯远同吃同住。江唯远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一番好意。他的半截金梳子,谁知还要派多少神鬼难测的用处,毛巾大王的钱,不用白不用!
  江唯远和林白驹都顺利地通过了所有检查。
  在昆明进行了政审,凡同共产党稍有瓜葛的都被清洗。然后,飞赴印度的拉合尔,开始了初级飞行训练。结束后,在加尔各答坐船,经印度洋,红海,苏伊士运河,地中海,直布罗陀,大西洋,到达美国东海岸。在那里完成了极严格的中、高级飞行训练教程。
  他们却终于没能赶上打日本。学成回国之际,正是抗日战争进入全面反攻之时。养兵千日,成败在此一举。年轻的鹰们扇动着钢铁的翅膀,焦躁不安地在印度孟买一再待命。
  “为什么不让我们回国?”江唯远恨透了周围美丽的热带风光,他渴望东北那广袤无垠的白雪黑土。
  “我们已经胜券在握。没有你们回去,日本鬼子也一定会被赶出中国去!”前来接应他们的空军大队长严森然胸有成竹地说。
  “难道我们学的这一身本领,就只能去开民航吗?!”飞行员们摩拳擦掌,手心徒劳地滚烫。
  “有用得着你们的时候。”严大队长意味深长地说。
  江唯远觉得自己成熟多了,大队长却未见其老。他属于那种你无法想象他小时候模样的人,仿佛生下来就是这个样子。头发依旧雪白。白是有极限的,全白之后便不再显示苍老,而平添儒雅风度。
  终于,他们等到了抗战胜利,内战爆发。他们驾着“铁马”飞回了中国本土。
  “铁马”是性能最新、最优异的飞机。飞行员爱他的铁马,无异于一个寡女人爱她唯一的儿子。上峰一声令下,“铁马”收疆,江唯远被调去开运输机。运军火,运炮灰,运接收大员,运太太小姐,像一个忙碌的车夫。他与林白驹同属严森然的大队,平日也极少碰面。
  1947年早春,乍暖还寒的西安城。
  己晋升为上尉的江唯远,漫无目的地在机场边闲逛。他自北平运送通讯器材到这儿,原定下午返回,不想飞机故障。机械师摆弄了半天,两手一摊,表示今天修不好,明天也不一定,后天才有把握。
  那就等吧!飞行员四海为家,就像长途汽车司机,车抛了锚,你有什么办法?
  一架运输机正在装运物资。一片片猪肉扇一筐筐新鲜蔬菜,还有水果鱼虾,正络绎不绝地往机仓里填塞。
  江唯远想,不知又要犒劳何处的美国顾问。都说中国人重吃,其实美国人到了中国,才是真正的饕餮之徒。
  突然,他看见全身飞行装束的驾驶员走了过来,飞行帽下散落的白发分外触目,是严森然大队长!
  空军的官衔值钱,比之陆海军,大队长已是很显赫的职务。他亲自飞这架运输机,必有特殊使命。

  •   “大队长,您这是飞哪?”行过师生与上下级的双重礼节,江唯远忍不住问。
      严森然略微顿了一下。飞行纪律,不该你知道的绝对不应打听,这是他一再训诫学生的。但今天,他正要执行一项委员长亲授的飞行任务,很得意。江唯远又是他最喜爱的弟子之一。
      严森然微笑着说:“飞延安!”
      飞延安!这不啻在江唯远头顶上扔了一颗重磅炸弹,新旧记忆腾空而起,碎片纷纷落下。西安延安,共同一个平安的安字,却争斗不息,冤冤不解。同是中国人,这到底是为什么?江唯远是党国军人,党国告诉他,延安是青面獠牙的魔鬼,延安有嗜血成性的共党。壁垒森严,他听不到延安说什么,强烈的好奇心,使延安成为一个巨大的谜,3月19日,胡宗南的第一师第一旅攻入延安,“陕西大捷”的战报频频传来,这谜不但未见揭破,反而更笼上了扑朔迷离的烟尘。传说延安有一座异常豪华的舞厅,菲律宾红木地板,共党头目拥有如云的艳姬,终日歌舞不休……江唯远虽未去过延安,但他飞过黄土高原。在飞机上鸟瞰,沟壑纵横如占卜的龟板。他无法想象在那黄土中,会有一座美妙绝伦的舞厅!更有说共军虽已在陕北被全歼,但至今不见一个活的俘虏兵运回。当地所设的俘虏营,都是胡长官自己的兵士装扮的……
      谣言像兆丰年的瑞雪一般纷飞。
      “您这是……”江唯远不敢贸然追问,便半吞半吐地看着屁股上打了紫印的猪肉扇说。
      “胡长官从延安给委员长发报,要求送些给养。”严森然回答。
      机场外传来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像粗野的农妇在抽打犯了过失的孩童,脆而狠。为庆祝陕西大捷,当局明令西安所有商店居民均悬挂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并燃放爆竹烟花。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硝味。
      “我的飞机需要维修,呆着也是呆着。大雁塔小雁塔早玩腻了,我想跟您到延安去玩玩。”也许是灵机一动,也许是蓄谋已久,江唯远故作突兀地冒出此话,仿佛完全是兴之所至,口无遮拦。心却从腔子里浮游到太阳穴,在眼睛后面砰然作响。
      严森然蓦地想起了那个腰里扎草绳的青年。“你们不收我,我投延安去!”他收下了他,这就改变了这小伙子的一生。现在,延安被彻底征服了,让这只党国气字轩昂的鹰,去看看延安吧!就知道他当年几乎犯下一个多么不可饶恕的错误,就知道他的恩师怎样将他从悬崖边拉上坦途,而成为他一生精神上的教父!
      严森然的下颔微微点了一下,算做答复。
      江唯远竭力抑制住欢喜,颠颠地跑上飞机,与蔬菜鱼虾为伍。
      运输机挟着巨大的轰鸣,在黄土高原上空平稳的飞翔。无尽的峰峦像姜黄色的骆驼群,呆滞地蹲踞在苍凉的大地上。
      这是黄土高原的早春。向阳的坡坎上问或出现若有若无的绿茸,瞬息之间就被甩到浩森的天穹。飞机极平稳,仿佛神话中的魔毯,除了青菜叶羽毛似的轻微颤抖,几乎觉察不出飞机在飞行,江唯远深切地感觉到了高超飞行技术后面的性格——沉稳老辣果决。就像从人的笔迹能判断出人的品性一样,飞行是驾驶员留在蓝色天幕上的书法。
      猩红的猪肉柔软地耷拉着,脂肪洁白而有光泽,散发出轻淡的牲畜气息。
      猪的尸体倒比人的尸体要幸运得多……江唯远联想到北平街头的饿浮,一具压一具垒在尸车上,车夫拉着飞快地走,好像那是一车苇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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