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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考的女人(2)

时间:2012-09-16  阅读:  作者:毕淑敏

  “什么角落。”我莫名其妙。
  “什么角落都行。思想的。物质的。行业的或是城市。家庭当然也在这个范围之内。”她一边讲一边思索,更向是在对自己讲。
  我越发昏眩。
  前面就是教室了。白雀终于意识到自己语言表述的迷蒙,极为清晰地对我说:“角落是今天的作文题。”
  考试铃像防空警报一样尖锐响起。
  封好的考卷被挟起来了,好像一枚巨大的二踢脚。宣布考场纪律,老生常谈。作弊者将被立即停止考试,驱逐出考场,并报告考生所在单位……
  我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试卷。我揪心如焚地想验证角落。
  监考老师出奇地多。为维护成人高考的声誉,他们像密探一样在教室内飘动。
  终于发卷子了。我抖索着掠开前几张,拽出最后一张印有考试作文题目的卷子,赫然入目——角落。
  我回头向白雀眨眨眼睛,她在我侧后。可惜她正从兜里往外掏那些我已介绍过的圆珠笔。
  “看什么看!”监考人员恶狠狠地叱我。好在刚发卷子,大家都是一穷二白,并无作弊的必要。
  吼声提醒了白雀,她抬起头,冲我笑笑,交换一个只有我们才懂的眼神。
  实在说,角落的提前出现并没有给我帮什么太大的忙。诸课程之中,唯有写作,是最做不得手脚的。那是综合能力的马拉松。不过我知道白雀绝非平常人物。
  我对白雀的评价,在到过她家之后,才更确实。
  第二天我很早到了白雀家。一是我骑车技术不佳,白雀说她领我走一僻静小路,难得有行人,很安全的。二是我想应留出充分的时间让白雀去会那个玩滚简的男人。
  “我最怕历史。我记不住那些年代。它们像苍蝇一样,飞行起来完全没有规律。”我说。
  “我更怕。我每天要上班,回来要做家务。历史是由时间摞起来的。不但发生的时候需要时间,记忆它们也需要时间。我就是没有时间。”白雀考完写作临分手时说。
  我一定要抓住白雀,她会带给我好运气。
  吃罢午饭,我把车打好气。吃得饱饱、灌足了水,像一艘准备远航的航空母舰,来到白雀家。
  “怎么这么早,历史下午四点才开考呢!”白雀正在做饭。
  从那些缠着黑胶布的笔,我判断出白雀贫寒,但她家的简陋还是使我吃惊。
  一间平房,后半为卧室,前半为厨房,中间悬一条蓝地白花的布帘,权当隔墙。那帘子拉起一半,使我不在意地窥到被子散乱地卷着。
  “没想到你这么早来。我是夜班。”她翻动锅铲,忙着解释,“天车工,干活时不能马虎。”
  门口有个水笼头,滴滴嗒嗒漏水,旁边搭着一根污白色的口罩绳,不知干什么用的。满墙都贴着纸片,有小学生的田字格纸,有万能表纸,有旧挂历的边角,还有车间的值班纪录……我看到距我最近的那张纸片上写着:天朝田亩制度: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1853年……
  我恨洪秀全为什么不是1850年或1860年颁布这个制度,我恨写这些字迹的这张纸。……
  每张纸上都写着年代和事件。这样这个叫白雀的女人在炒白菜豆腐的时候就想到圆明园被焚,在刷碗的时候就能联想丧权辱国的21条了……
  这张纸是小吃店包油饼用的,娇黄色,薄而脆,香啧啧。它整体还算干净,浅蓝色的钢笔字印在上面,显出若隐若现的绿色。边缘处因浸了油,(肯定是后溅上去的,若是原本就有油,字便写不上了),1853几个数字便透明起来,不甚明白,好像水中几粒蝌蚪……
  我恨那浅上油的一刹那!
  当然我最恨的是我自己。
  “咱们就坐在这儿再复习一遍好吗?我好慌。不知为什么,比哪一次都慌。也许是因为昨天晚上活太忙……不说这些了,你问我吧?”她送给我一沓纸。每个考生都有这种自制的卡片。她倚在学校操场的篮球架说。
  我看了一眼:天朝田亩制度颁布年代……我从纸的缝隙看到了自己的表,考试之前的时间对每个人都像血液一样宝贵。1853年,我早就记住了,我不能在这上面浪费时间。
  “还是自己复习自己的好。”我不待她回答,就走向足球门柱。
  菜的香味弥漫小小的斗室。
  “怕晚,所以来得早。第一次菜作淡了,第二次往往多搁盐。”我笑着同她招呼。竭力作出不曾注意到屋内零乱破败的样子。
  她把菜盛出来,盖好碗,拿出一条小棉被,像包婴儿似地把盘子包好,端端正正放在桌上。
  “留给女儿晚上吃。我们考完很黑了,路又远,怕饿了她。”白雀说。
  “让她爸爸管好了。”
  “不要提他。”
  我始终不知道白雀同她丈夫是分居还是正式离异,是谁负了谁。萍水利逢,对这个在她生活中非常重要的男人知之甚少。白雀这句话说得很平静,我只能推测烈烈的动荡已经平静。
  临出门时,白雀把那根口罩绳解下来,把漏水的笼头绑紧。“平日在家,就用个盆接着。出去,就得绑上。不然漏得太多了。”她说。
  我们出发了。路的确僻静,只是七拐八绕,很曲折。侍我们到达时,学校一派寂静,空旷的操场上有麻雀在啄昨日考生遗下的饼干屑。
  我们到得太早。
  早才好!容得细细准备!
  我把眼光像渔网似地抛洒出去,滚筒被风吹得迟缓旋转,周围空无一人。
  “那位昨天的人呢?”我问白雀。
  “昨天的人?”她吃惊地问我。
  “就是……”我不知该怎样称呼,”就是角落……”
  “他今天不会来的。”白雀明白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大失所望,觉得白雀是个骗子。
  “你知道……这种机会并不是总有的,很难……”她歉意地望着我。
  我拒绝了她共同复习的建议。我发现她学习得很不牢靠。两个水性不好的人假若在水中互相闹着玩,结果比一个人邀游更危险。
  人渐渐多起来,脸色多青黄。一月是考试的季节。连续的考试就像连续的比赛、连续的醉酒,连续的房事,榨尽了人体所有的精液。
  这是最后一考了。假若成功,就穿越了苦难的峡谷,进入一座崭新的高原!
  我想起历代苦苦追索的童生,心想自己也快成女范进了。范进也好,毕竟是中了吗!
  忽然又很烦。年代们缠绕在一处,仿佛一团冻僵了的蛇。让我安静一会安静一会吧!

  •   白雀走过来,扬着她的那沓纸。
      我很想躲开。既然没有了滚筒边的男人,我认识她又有什么用呢?
      “我想单独待一下。”我冷冷地对她说。
      “我只是想给你一个(又鸟)蛋。这是我女儿给我的。我说不要,她说每次她考试时我都给她煮,她也要给我煮……我心里堵得很,吃不下送你吧………”
      “我不吃。”我猜她说完(又鸟)蛋之后肯定又要说纸片,我不愿同她纠缠。我从小就不愿同学习不好的人玩,成绩也像瘟疫一样,会传染。
      白雀手缩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仿佛要在空气中将那只熟(又鸟)蛋孵成小(又鸟)。
      最后的考试开始了。
      所有的考试都是那样雷同——恐惧、繁忙、疲劳。只是这次的题目出于意外地难,我猜出题者一定是个刻薄的初出校门的大学生,打算把受尽劫难的大哥哥大姐姐再剥去一层皮。
      啪啪——我听见两声清脆的响声,一个很帅气的中年男子把卷子抖得像冻住了的床单,大踏步向讲台走去。
      呜!真棒!这么快就交卷了。众人稀嘘。
      “老子不考了?”他把卷子丢在讲台上,悻悻而去。
      呜!真棒!我真希望多有几个这样的示威者。然后我更仔细地答自己的卷子。
      监考人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罢考者扬长而去,然后更尽职尽责地监视我们,如同超级市场缉拿偷儿的保安人员。
      名词解释:枣宜会战。
      我完全不知道在我们国土上曾经发生过的这样一场战争。我想这一定是那个刻薄的年轻人半夜三更上厕所时突然翻了一下故纸堆。我烦躁地揉着头发,想把脑浆碾碎然后寻找记忆的颗粒……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男人威严的断喝:“你站起来?”
      我吓得一哆嗦,手中的笔连着在试卷上点了七八个点。
      我本能地伸直了膝盖,准备服从监考员的命令,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收紧的网绳聚了过来。
      我突然发现,那目光像鸽群一样,盘旋过我的头顶,我回过头:
      白雀缓缓地站起来了,黑发汗湿得像剪纸一样贴在额头,每一颗雀斑都像火星在跳动,嘴唇苍白地紧抿着,好像半截白粉笔。细而瘦的脖子从宽大的工作服衣领探出来,若隐若现的血管起伏着,好像皮肤下藏着一只蓝色塑料丝网兜……喝斥者只说让她站起来,并没有说不让她动,可她的手像枯骨一样悬在半空——那是一个极不舒服的姿势,真奇怪她怎么能一动不动——于是我和所有的人都看到了——在她的手心有一张卡片……
      “你是怎么发现的?”监考人员快乐地询问如同挖掘到一座古墓。
      “从窗外往里看,叫她防不胜防……”发现者很响亮地回答,全然不顾他曾经宣布过的“要肃静”。
      白雀被驱逐出去。
      人们迅速地把头扭回,重新潜入试卷。无论发生了什么,时间不会顺延。耻辱是别人的,分数可是自己的。
      我注视着白雀。她深深低着头,额发像门帘一样垂下来,遮严她的脸。她顺从地收拾好自己的文具:几支缠着黑胶布的圆珠笔。然后好像无意似地,把手中的纸片丢到地上。
      “捡起来。这是物证。”又一位监考员像闻到血腥的鲨鱼一样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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