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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着父亲的手

时间:2013-08-14  阅读:  作者:小城

  父亲节前一天我有了写父亲的念头。当时,我望向窗外,试图窥见到父亲昔日的面容。忽然,我很难过,我已看不见父亲的模样:他的眼睛、眉毛,和面部轮廓。他变得生疏了——我们离别了太久,他的背影渐渐远去,身后的气味也散尽。在这个仲春的下午,父亲,他远离了人间,浓浓的烟火味随风飘去。这个时候,他不再是一个丰满的人。他的具体形象,已不再是血肉之躯。当我今天渴望看见他,却已瞧不清他的五官、四肢,犹如是一缕淡淡烟霭。我只隐约窥见,天空中一团模糊的影子。

  我的窗外,是一个拆迁工地。我收回目光,落到了这片废墟上。只见两个男子坐在孤楼下,倦怠地砍着旧砖。卡嚓,卡嚓。两把斧子不断起落,在尘灰之中划出道道弧光。这时,我猛地意识到,父亲已彻底离开了。他的过去,已在一片时光中塌成废墟。未来我将在上面构筑自己世界。我盯着孤楼上空,透过玻璃依稀看到什么。

  只见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我握着父亲的手,忐忑不安地。边上一阵骚动,有人喊他走了走了。也许厂医生摸过他手腕,看有没有脉搏,以确定他的死亡。我已记不清楚,四周乱糟糟的,仿佛一阵灾难刚刚发生。其实这是预料中的事,他注定要死——就像一个必然要降临的节日。他的亲人们在等待着。包括我母亲,两个姐姐。这种迎接死亡场面已持续了一个礼拜。帮忙的人甚至准备好寿衣,放在他脚边,只等他一死去就穿上。在我家的卧室里,光线从朝南的窗户照进来。人们进进出出的,每天都留一个亲人在身边,到傍晚时分陆续地到齐。在这个过程中,不断有邻里和同事们探望,来了又走。厂里的医生每天都来,给他打一针杜冷丁。止痛片根本不起作用,只有手术用的杜冷丁才能止痛,但这需要主任医生特批。等到每天一针不起作用,只有连续注射上三针,这时所有的人都明白,他离死亡只一步之遥了。母亲不再上班,每天守候在他身边。我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是传统意义上延续的血脉,也被安排不去上学了,只等着送他踏上黄泉路。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上午,父亲闭上眼睛。尽管人们早有准备,仍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惊慌。他们显得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只听有人喊道,搭一下脉,看脉搏跳不跳!我坐在父亲身边,看到他眼睑合上,一副倦怠的样子。他轻轻地、安静地闭上了眼。旁边有人叫道,死了,死了!母亲哭没哭我不清楚,她应该悲泣地哭过,喊他的名字。她喊他,让他再睁开眼看一看。当时我什么都没注意到,只感到四周很静。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不知怎么办。于是我麻木地始终握着父亲的手。他的手很轻,几乎没有一点重量。有点像婴儿的手。他任由我抓住,没有任何反应。他手上颜色发黑,黯淡,瘦得皮包骨头。这一点不像婴儿。我能感到他手上的温度,较凉,却仍有余温。在一片骚乱的吵吵嚷嚷中,我始终握着他的手,头脑里一点意识也没有。父亲的手在渐渐地变凉、更冰凉。我甚至没意识到,这是我和他的永远诀别。我只是握住他的手,什么都没有想。想我们从此天上人间。当时我没有想到,作为一个告别的仪式,直到很多年后今天,我才由一篇文章来完成。

  直到此刻,我渐渐看不清他,这才是我们真正的告别。事实上,在我潜意识中一直刻意回避父亲。我始终把他关在一个房间里,害怕走进去,从而再次面对曾经发生的一切。从这点而言我似乎是一个胆怯的人。但是今天,父亲的模样,在我的视线中变得模糊,我感到一阵恐慌。我怕他从此变成一个陌路人。怕我们的血缘关系,在记忆的层面上也失去。于是我打开扇门,走进父亲曾经生活过的空间。一个让我惊讶的事实是,当我看不清父亲了,我才能够拿起笔来写他。这个时候,我不再害怕,过去一度让我恐惧的东西消失了。于是我上路了,开始一段艰难的、重新寻找的过程。我要沿着父亲走过的道路,一路拣拾他丢在地上的足迹。我不断拾起他说过的话,仿佛秋叶一样飘零的只言片语,还有他爽朗的笑声。是的,我要拾起他的爱,和恨,还有他一生的欢乐与痛苦——它们犹如他穿过的鞋子和衣物,被他遗弃在路边,上面带有他最后的体温。我明白,只有把它们一一找回来,把它们努力拼凑在一起,才能让父亲的形象复活。这样,渐渐地,我便能再次看到父亲的出现。我拿起笔,把这个过程记录下来,才算完成真正意义上的告别仪式。我将把这些文字刻在父亲墓碑上。

  从记忆中父亲的手开始。我记得,他的手不是我那天握着时的无力。早年我曾一次次抓住父亲的手。那是傍晚时分,我守候在厂值班室门口,不时来到马路边朝远处眺望。我在等待父亲那辆解放牌大卡车出现。终于,卡车从一片暮色中驶来,引擎轰鸣驶过厂门。我兴奋地追了上去,汽车要绕一个大弯才能回车队,我从自行车棚旁小路插过去。卡车停在车队广场前,父亲钻出驾驶室,下车的姿态帅极了。他用右手抓住门边扶手,轻轻一跃落到地上。父亲站在车上时的形象高大。他锁上车门,搀着我的小手回家。我紧紧抓住父亲宽大的手,侧头仰望着他,开心地似乎拥有了世界。

  我记得那条水泥马路,靠在厂围墙边上。左侧是蔬菜大队的民宅,从屋边刺槐树随风飘落的花瓣,仿佛在下一场芳馥的大雪。和父亲打招呼的人,我个个都认识。既有车间工人、干部,也有广播室播音员。在父亲去世之后,他们遇到我,一次次和我聊到父亲。他们有邻里、车队同事,也有和父亲打过交道的菜农。渐渐地,他们的只言片语,犹如一些拼图上的碎片,在我脑海里越积越多。上面都有父亲的形象,我试图把它们恢复成一个完整的人。但是,我很快发现,它们并不属于一个拼图。这些父亲的碎片,都是属于他们记忆中的,各自地从某个事件上描绘的图像。由于他们的角度不同,其中情感色彩各异,原本就是属于每一个人的拼图,无法把它们完美地组合到一起。可是我仍从这些碎片中——它们每一片都有父亲的零星画面,我还是窥视到父亲不同的形象。我发现,其中有一些和我的记忆重合。比如说,他们到我家吃老鳖的事,煮了整整一脸盆,他们吃了还带两只走。于是我记起,有一个胖女人,每每看到父亲都叫他鳖大王。父亲擅长钓老鳖,他在出车途中下钓线,返回时收起,总能钓上半麻袋老鳖回家。父亲鳖大王的绰号,大概是那个胖女人起的。所以她总是喜欢使用她的专利,在路上遇到父亲就不厌其烦地喊,鳖大王,今天钓到老鳖没有?

  那一年,父亲身材高大,脸颊削瘦,梳着一个大背头(这样的发型,在今天已很少见,但在那个时代却流行。以前我没意识到,今天才忽然察觉,原来毛主席就是这种大背头。在当时人们受到他的影响。)当父亲出车时,总在屁股兜里插把小梳子,随时掏来梳几下。他的发型永远那么光滑、油光锃亮的。父亲的皮肤黝黑,有人叫他的绰号黑皮,他也乐呵呵答应。他穿着一件灰衬衫,袖口挽两道,显得精神抖擞的。他的上衣口袋里,永远插着一支黑钢笔。说起父亲文化,其实他只读到小学三年级,但看上去就像十足的土绅士。父亲走路来很快,像一阵风从路上吹过,如果不是他搀着我根本跟不上步伐。我得说,父亲是一个爱面子的男人。随着我对他了解渐深,我开始意识到这对他意味着什么。从外人的角度看父亲是一个热心人,性格直爽,能帮到人时从不推辞。但是另一方面,父亲在助人的过程中,会得到某种心理满足。或许这就是别人常说的风光吧。如果从更深一层地理解,也许父亲把这理解成,别人都需要他。这是他心理上的一种诉求。他在别人赞扬和倚重中,感到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是这一切,在某一天突发的枪声中,我和父亲的手松开了。

  那是我十岁的时候,厂长调任县公安局长。他姓凤,欣赏我父亲,便把他也调去了。父亲在联防队上班,按规定是不能带枪回家的。可能他觉得配枪神气就一次次往家带。有一天下午,他和母亲发生争吵。这些年,父母一直争争吵吵,他在盛怒之下也有过激行为。他从腰间一下摸到手枪,从皮套里抽出来。在这一刹那,在他脑子里里可能闪现最具毁灭性的念头。但他终没丧失理智,呯呯两枪,子弹射到地面上。

  母亲惊呆了,愣愣地,盯着父亲好久。她张口结舌,再也说不出话。刚才激烈的争吵也就此中止。那天我放学回到家里上,看到地上有两个笔直的很深的洞口。

  父亲和母亲的争吵,多半是因为一个女人。她住在公安局对面巷子里,父亲上班时经常去玩,于是就有谣言传了出来。父亲不承认,说他和她丈夫是好朋友。可是母亲根本不信,宁愿轻信那些绘声绘色的流言。其实,父亲带我去她家一次。他牵着我的手,从一条幽深的小巷进去。我们在一幢旧式阁楼前停下,踏上一级木楼梯。他和一个男人坐在小方桌上喝茶。进来一位高个子、颧骨突出的女人,抓些糖果糕点给我吃。到了放学时间,她的三个女儿回来,女人让她们和我打招呼。那天我和父亲留下吃了晚饭。当母亲提起那个女人,让我想起了那段经历。住在附近的一个女工,给母亲讲述父亲如何对她一家人好,让我母亲生气,说他对自己儿女都没这么好。女工说她家翻盖房子,是父亲装来了一卡车木料。她就像安插在女人身边的间谍,每次传来情报,都会在我家引起一场大地震。我和姐姐惶惶不可终日,犹如地震中的孤儿。她每每一开口,就从我家传来剧烈的争吵。但是有一天,父亲用枪声结束了这一切。

  所有的人,都被枪声惊呆了。这是一起涉及枪支管理的严重事件。不久,父亲回到厂里继续开他的卡车。人们站在母亲这边,父亲受到孤立。尽管儿女们对男女之事模模糊糊,却知道是一件可耻的,让人羞愧的事情。他们相信母亲的话,即无风不起浪。母亲是一个受害者,她们出于一种本能,紧紧团结在母亲周围,疏远着父亲。

  父亲去世五年后,有一天,我意外遇到那女人的女儿。我请朋友吃饭,到傍晚他们陆续来了。后面却跟来了一位陌生女子。我以为她是朋友对象,后来知道不是。她是新加入这个朋友圈的。酒席开始一会儿,她站起来,要敬我一杯。她微笑地说,我认识你,小时候你到我家玩过。原来她就是和父亲有绯闻女人的二女儿。有一大雪纷飞的隆冬,我们带着相机到西门拍照留影。这时,我迟疑地,把我心里多年的困惑说了出来。她快言快语,声音中略带沙哑,坚定地说没有那个事。我顿时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我没想到带给我们家巨大痛苦的事件最后轻易得到这个答案。不管她的话是否确凿,但在离开她之后,一种凄凉的甚至是悲痛的情感充斥我的胸腔。

  父亲回到厂里后,情绪一直很低落。家人不理他,车队也停开他的车。他整天无所事事,喝起闷酒。这个过程持续很长时间,可能有一两个月,他在抽烟喝酒中把身体搞坏了。他想和儿女们说话话,可她们不打理他。有一天,想带儿女们上街玩。他拉姐姐的手,可她一甩手跑开了。父亲讪笑着,对我说,带你上街买好吃的。可是我一下挣脱了。这时父亲微笑着,带着乞求的表情,显得有点可怜。他向我伸出手,我把手藏在身后。最后我逃逸似地向门外跑去。我的身后父亲的手仍无助地举着。

  这种尴尬的局面,直到父亲查出癌症才改变。父亲持续咳嗽,伴着出血。他感到胸痛,浑身无力,躺在床上痛苦呻吟。父亲有过肺结核史,他以为旧病复发。前段时间他天天喝闷酒,时常喝得酩酊大醉。他忧郁、烟酒无节制,或许这导致了他病症的恶化。他以为吃一些药,就会没事的。厂里派了一辆小车,让母亲陪同到南京进行切片化验。结果很快出来了,父亲得了晚期肺癌。厂领导很重视,安排母亲脱产到医院照顾父亲。医院没有了病房床位,他们住在玄武湖旁的旅社,每天到医院治疗。

  后来,我放假其间,还到南京住了一阵。我那时不谙世事,居然还有心情到玄武湖游玩。在我记忆中,那是父亲最快乐的一时光。前一阵远离他的人,又回来了,就像春天的蝴蝶飞回来了。父亲患了晚期肺癌,竟出乎意料地愉快起来。他每天到医院里接受治疗,和病友开着玩笑,一副有说有笑的样子。他告诉他们,自己得的是肺结核,住一段时间院就回家。其实,这是医生和母亲都瞒着他。他信以为真,整天笑容满面的。他看到亲人纷纷回到他身边,他不像患病而更像意外地撞上一笔头彩。

父亲 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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