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

　　仲夏的一个傍晚，闷热极了。我正聚精会神地伏案批改孩子们的作业。

　　“爹——爹——王老师叫俺给你一张纸。”一阵急促的银铃般的童声打断了我的工作。我扭头一看，是幼小的儿子。他把手里的纸递给我，“中等师范录取通知书”几个醒目的大字立刻跳入我的眼帘。我兴奋极了，一颗心差点儿蹦出来。我猛地把儿子抱在怀中，亲着他的脸蛋儿说：“爸爸又要上学了，爸爸又要上学了。”

　　记得60年代我还是个满面春风的孩子，就有了读师范的思想，想将来用自己所学的教育科学，去打开孩子们的心扉，去铸造孩子们的灵魂，去陶冶孩子们的情操。哪知初中课程还没学完，“史无前例”就开始了。在机关工作的父亲受到迫害，自己也变成了“黑五类”。随即就是挨白眼、受歧视，理想刹时破灭，前途化为乌有，使自己在现实面前实在不知所措……幸亏全村老少爷们看我肚里还有点墨水，便推我当了民办教师，一干就是七八年。今天，又让我这个将近三十岁的人去深造，怎么不由衷高兴呢。我将去读古汉语，我将去读文学史，我将去读文科的一切课程。我不会浪费一分一秒的。

　　我乐颠颠地回到了家里，可一眼望到的却是妻子正汗流浃背地出粪坑。散文

　　“回来了?”她没停锨地问。

　　“回来了。”我随口答。

　　“我……”我没有找出要表达我内心恰当的话语。

　　“你，你反正天不黑不进门儿。”

　　“我在批改作业。”

　　“作业，作业，你就没咱这家业。”

　　她看我也不看，不断地撩起衣角匆忙地擦一下汗水，还一锨接一锨地向外撂着粪土。我呆站在粪坑边上，几分钟前的兴奋和眼前的事，使我也说不上是愉快还是不愉快。看她一眼，她仍一锨接一锨地一起一弯地向外撂着，她撂得好像不是粪，而是满坑的黑金沫子。

　　“你老是站在这里干啥?”

　　“我想替替你。”

　　“你戴着眼镜不怕烟，扎灶火去吧，也让俺孩子大人吃顿现成饭。”

　　“行，行，做啥饭?”

　　“炝汤面。”

　　说实在的，俺俩口子，我当民办教师，她种地，对家里外头的事儿我真没工夫料理。总觉得教不好书对不起街坊邻居。她确也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头儿。但是家里生活，总还是不宽绰。此时此刻，妻子让我做炝汤面，我误认是气话，可能是让我烧点米汤、熥几个窝窝头就算了，于是我又挖米、又抱柴地忙起来。

　　我笨手笨脚地拉着风箱，烟熏火燎地添着柴禾，烟得我几次摘下眼睛擦眼泪，水还没烧开，她带着两脚丫子粪进了厨房。

　　“还没做中?”

　　“没。”

　　“谁叫你挖米?擀面!”说完两手就在脸盆里撩泼了两下子，又把手背在衣襟上蹭了几蹭。于是乎，面瓢碰面缸声，擀面杖碰案板声，一环紧扣一环地有节奏地响起来。一大片面叶，刹时就擀好了。切面时，妻子扭头冲着烧火的我说：“今天切面，不能先从中间一刀切断，要从一头切起，这样，面条儿就会丝长不断……”我的心一颤，用力拉了一下风箱，火苗窜出了灶外，烤得我的脸火辣辣的。望她一眼，没事儿似的，又去忙活下锅的菜肴去了。

　　晚饭时，妻子还和往常一样没让我动手，就把饭菜摆了一桌子。

　　“听说来啦!”

　　“啥来了?”

　　“考的信儿。”

　　“没……我……”

　　“你，你考上了?当个民办教师还不行?瞎扒挣个啥劲儿，真是吃饱撑的。”

　　“我还愿多读几本有用的书。”

　　“书，书，书能吃，还是能喝?你坐在粪坑边上读几本，看粪土能从坑里蹦出来不?”

　　听了妻子的话语，我沸腾的心顿时凉了起来。我用啥语言去安慰曾和自己一块生活过多年的妻子呢?还没等我找到恰当的话儿，妻子又唠叨起来了：“孩子上学，你也上学，一家四口人，三个学生，唉……”

　　我百感交集，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来，只好嗫嚅地说：“请你放心，我在学校一定——保险不乱花钱。你也读过几天书，我想你会理解我的……”

　　机灵的儿子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面条儿，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又开了腔：“俺爹向你表了决心就行了呗，别囔囔啦!饭都凉了。”突然，儿了像有心事儿似的扒住我的膝盖儿：“爹，我同意咱都读书上学，咱比着学，看谁先当三好学生。唉——，你可别当电视中那个……”孩子的话像针扎一样，刺疼了妻子的心。妻子本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倏尔变得暗淡了。这孩子竟说出了她母亲想说又没说出的话，一阵无声的沉默。

　　我望着妻子由于长期劳动而变得黑黝黝的脸庞，心里矛盾重重，翻腾得很厉害，好像听到她无声地在说：“我不是不懂得知识的重要，可你一走，我心里只觉得有点……”我又一次把儿子抱在怀中。这时妻子的头也依在了我的肩上，她在我耳旁轻轻地把话送出嘴唇儿：“既然考上了，我不挡你，你在外面也别惦记家!”我鼻子一酸，两颗滚烫的泪珠夺眶而出。

　　月亮升起来了，院子里明晃晃的。儿子偎在我的怀里仰起脸，天真地问道：“爹，你们大学校的老师我叫她(他)们什么呢?我和俺娘去看望你时就喊老老师哟?”孩子的话把俺两口子都逗笑了。我没有回答孩子的话，因为心早已飞向学校。

　　我将近30岁，才接到师范录取通知书，虽然迟了些，但仍是青葱岁月。

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