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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梅的礼物

时间:2017-07-06  阅读:  作者:岑桑

1

说陆梅之前,先说我。那一年,我22岁,有很长的头帘,参差不齐地遮在眼睛前。那是当时看起来比较酷的装扮。我不喜欢说话,没有朋友。双手抄在胸前,是我惯有的姿势。既掩饰着我单薄的身体,也可以始终保持一种拒绝的姿态。而我之所以那么不合群,只有一个原因——我是“小三”的女儿。这个身份让我不喜欢和任何人来往。

母亲的糖尿病,终于在那个冬天,拖到了尽头。我接到邻居的电话,从学校连夜赶回去。她一个人干瘪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医生说,她身体机能已经到了极限,最多撑不过三个月。我沉默地听着,脑子没有时间悲伤,只是飞速地想着,我不能让她死了。

第二天,我去找父亲。我和他不来往已经有很多年了,生疏得像对陌生人。我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他的妻子和儿子,躲在卧室偷听。我把一叠信封放在茶几上,说:“我请你去救救她。”

那些信,是父亲从前写给母亲的17封情书。我想,我与他的关系,不如这些信来得亲密。而父亲也确实被打动了,和我去医院探望了母亲,又主动和医生去聊病情。我坐在病房里,看着有人在为母亲奔忙,心里就多了希望。母亲大概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候再见到父亲,让我帮她擦脸梳头。可是父亲没坐多久就要走了。他摸了摸我的头说:“别急,等我回来。”

父亲是在三天后回来的,身边还跟着个女孩。她就是陆梅,有一双漂亮的眼睛。父亲站在医院的门前介绍说:“她是专门护理临终病人的护士,很有经验。”

  • 我匪夷所思地问:“她是护理什么的?”

    我不是没听清,而是那个名字太刺耳。我疯了似的冲过去,对父亲不停地踢打,我大喊着说:“我是让你来救我妈的,不让你来咒她的,你叫这个人来干什么!”

    父亲无力地抵挡,被我逼得节节后退。陆梅却拉住我说:“医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你又何必骗自己呢。我们现在能做的,就让你母亲最后的日子,过得开心一点,不是吗?自欺欺人只能让所有人都痛苦。”

    我转头看她,只说了一个字。

    “滚!”

    2

    陆梅从护校毕业,就工作了,虽然只比我大一岁,但显得要比我成熟许多。

    起初,在我眼里,她代表着我父亲。于是我对她满怀敌意,不允许她帮忙。但她每天必到,在我休息的时候,替母亲擦身梳洗。

    一天清晨,我起来得晚了。连日陪护,让我疲惫不堪。我强打精神赶到医院,看见陆梅早就来了,正在给母亲喂粥。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真的需要有个人,在我力所不及的时候,照顾我母亲。

    陆梅见到我有点尴尬,连忙起身把粥碗和勺子递给我。而我低低地说了声:“谢谢你,陆护士。”

    她听了,微笑着说:“没什么,以后叫我陆梅就行了。”那一天母亲午睡后,我和陆梅坐在住院部前的绿地上聊天。我问她,我父亲花了多少钱请她来。陆梅却望着我,答非所问地说:“你认为你妈妈活多久,你才可以安然接受?”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谁会愿意给生命加个限期。

    而陆梅不等我说话,又问了第二问题:“你认为恨你父亲多久,才会开心?”

    haiyawenxue

    这个问题,我也答不上来。因为心里只要恨一个人,就永远不会开心。

    我突然翻脸说:“别以为我说句谢谢你,你就得寸进尺。你不过就是那个人请来打杂的,补偿他这么多年的愧疚。”

    陆梅没有生气,她只是很平静地说了第三个问题:“你知道吗?有时孤独的人,不是因为世界遗弃了她,而是她拒绝了全世界。”

    初春的天氣微微刺凉,我坐在清淡的阳光里,有一点冷。陆梅的手指从长椅上攀过来,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没躲。我必须承认,那一刻,我需要她这样握着,不愿放开。

    3

    一个星期后,我决定接妈妈出院。

    这是个看起来轻松,却十分艰难的决定。因为这代表着我对母亲生命的放弃。那天,陆梅帮我打扫。终日往返在家到医院的路途上,房间杂乱不堪,封闭着晦暗的空气。

    陆梅带来两盆新绿的植物,放在敞开的窗前,让阳光和风透进淡淡的绿色。我们仔细擦洗着家具,更换床单、被褥,仿佛一切都是新的,没有久积在角落里腐病的味道。那天,母亲听说要回家了,始终在笑,一路上欣喜不已。

    其实,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选择究竟是对还是错?而我看着母亲的笑脸,也许找到了答案。那天我和陆梅,用荞麦面包了魔芋韭菜馅的饺子。陆梅很专业地说,这是糖尿病人最健康的食物。然后,她带着母亲,做“冥想疗法”。陆梅语调轻缓地说:“你闭上眼,想象自己从脚尖到发梢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新生,你是一个健康的人,有自己美好的向往……”

    而母亲就在她美好的冥想中,悄然地睡了。那天,我们在客厅里看电视。陆梅冲了茶,淡淡的香气弥合着我们之前所有的生涩。我有些庆幸,自己听了陆梅的话,让母亲在她最后的三个月里,不必只与药品和病床为伴。

    陆梅递给我杯子的时候,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做了三年护士,发现病人的家属往往比病人自己更难以接受死亡的事实。你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在帮你的妈妈。”

    我说:“你这样说,是因为你是护士,你不知道接受一个至亲离开你,会有多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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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梅的动作,一瞬就停住了。她说:“我这样说,是因为我把你当成朋友。我怕你有一天会后悔,没让你至爱的那个人,在她最后的日子里,过一天她想要的生活。”

    我看着她,隐约读到她心底错失的时光。我想,她选择做这个职业,一定也有些不可触摸的往事。但我没有追问,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了。

    4

    七月的时候,陆梅带来一个个子高高的男孩子。她打电话叫我下楼。陆梅介绍道,那是她的男朋友董齐。三天前,我母亲和她闲聊的时候,说起我男朋友的事。母亲担心我终日冷僻的性格,交不到男友。陆梅接口说:“不会啊,小慧已经有男朋友了。”

    陆梅很大方的把董齐推在我面前,说:“免费借给你。”我和董齐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 那一天,陆梅导演的剧情就像一部烂俗的偶像剧。我正在给母亲读报,门铃就响了。提着大篮水果的董齐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在他怀里,僵硬地像一根木头。陆梅最后进来,用特别惊讶地口气说:“哎呀!这是你男朋友吧,长得好帅啊。学校放假,来看你啊。”

    我只能木木地点头,说:“嗯。”

    虽然有点假,但我们唯一的观众相信了。母亲的眼神,始终没离开过董齐。她拉着我的手,小声地说:“这个男孩子,真的很好啊。你怎么一直不和我说?你发现没有,他长的和你爸有点像呢。”

    母亲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脸上透出消失已久的红润。她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忘记了多年的病痛。

    母亲在六天之后,过世了。她走得很安详,脸上有淡淡的笑容。

    这一天,是我接她出院的第四个月,比医生死亡的预言,多了一个月的奇迹。

    5

    陆梅一直陪着我,给母亲办完丧事。

    也许,我早已做好准备,站在母亲坟前,心里没有那些无法自拔的悲痛。那一天,陆梅送我一份礼物,是她在与我相处四个月里,用手机拍下的照片,有我、有她、有母亲,还有我的冒牌男友董齐,我们一张一张的笑脸,拼贴在大本的相册里,记录着母亲最后的时光。

    回学校复课之前,我去探望了父亲。不论他请陆梅的目的,是为了逃避还是补偿。我都感谢他当初的决定。只是那天很不巧,父亲出差了。他的妻子挡在门前,说:“帮帮忙,别来要钱了,我们也要生活的,给你母亲出一个月保姆费,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我问:“他真的只出了一个月的钱?”

    “那你准备还要多少?”

    我转身走了。那天天气很好,有大片的鸽群飞过天空。我站在火车站的月台上,给陆梅发短信。我说:“我要走了。”

    她简短地回:“今天忙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挂念你的陆梅。”

    我喜欢她亲密自然的口吻,让我觉得自己有了朋友。虽然我没有说谢谢,但我在心里很感激陆梅,是她陪着我走过人生里最艰难的困境,让我蜕去了孤僻与冷漠,懂得了选择温暖和开朗。而我就从那天起,再也没有对任何一个人用过“滚”这个充满戾气粗暴的字。我想,这是陆梅送给我的,最重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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