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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向西,风向北

时间:2014-07-05  阅读:  作者: 两河同时跨

  1

  范进的家座落在通往乡镇、通往县城的公路旁边。一楼一底的砖墙瓦房虽不算豪华,但在偏僻的农村也算相当不错的了。乡亲们到镇上去赶集,就要经过范进的家门口,总是会看见范老头那又高又瘦、忙忙碌碌的身影。总是会看见那大门两边的墙壁上,挂满了老头编制的各式各样的竹器具。如筲箕、背篼、簸箕、竹耙、竹筛、竹筐、竹篮、撮箕、竹席等等。而当下,在他这个家的门口,乡亲们既不见范老头忙碌的身影,也不见那些挂在墙壁上的竹器具。这是怎么回事呢?其中缘由,且让我慢慢道来。

  2

  范老头的儿子从广州打工回来了。他这次回家有两个目的:一是与同村姑娘司马秀兰结婚。另外就是回家收割和插秧。这是农村一年中最忙的季节。

  小伙子叫范邦志,快满了二十七岁了。当年未考上大学,一气之下放弃复考在家务农。小伙子浓眉、秀目、长脸,身材与父亲一模一样:又高又瘦。这时,他正挑着一担秧苗向坝子中间那一大片水田走去。那带泥粘水的秧苗在担子两边层层叠叠码了有半人高,压得扁担两头下垂得厉害。但凡在农村里呆过的人都知道,这一担秧苗可不简单啊,少说也有200多斤重,不是身强力壮的农村小伙子,是担不起的。范邦志走到红苕土与水田连接的拐弯处,停了下来。他放下担子,轻轻跳下一个浅浅的干沙沟,从一个蔚蓝色的儿童推车里面,抱起一个胖乎乎的孩子。他伸直了胳膊,把孩子高高举过头,然后又把孩子那白里透红的小脸蛋,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他的这个举动立刻引起不远处在水田中栽插秧苗的女人们一片笑声。

  大地上,蓝天下,在那一片宽阔的水田中,几个女人,列成一排,曲弯着腰,面庞向下,屁股朝天,正在水田里栽插秧苗。她们的动作轻快而连贯,一边插,一边退,绿茵茵的秧苗,在眼前排成了一列列一行行,齐齐整整,非常好看。当她们看见男人在那里亲吻儿童车里的孩子时,就发出一片爽朗的欢笑声。其中一个年轻姑娘,直起身来,用手背檫檫额上的汗珠,离开了这个插秧的行列,走到水田边。她洗了洗手,拉住一棵小榆树,一下子就站上了田埂。姑娘赤着一双沾泥带水的脚板,快步向男人和孩子走过来。她瞟了男人一眼,微笑了,接过孩子,问道:

  “怎么样?怎么样?”

  高个子男人,一下子收敛了笑容,压低了声音,有些无奈地轻声说:

  “怎么样?还不是那样——照旧!”

  “这么说,你爸还是不同意?”

  “对头。”

  “唉,那,你怎么办呢?”

  男人没有回答,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去找老支书訕!”姑娘轻轻掠了一下头发说。

  男人想了一下,回答:“要得,看来也只有这样了。”

  “现在就去?”

  “要得!”

  小伙子与姑娘相互对视了好一会儿,都不愿意将眼睛挪开。尔后,男人微笑了,他又将孩子抱过来,搂在怀里,埋下头再一次亲吻了孩子。

  “你爸爸他到底怎么说?”姑娘又问道。

  男人回答:“他坚决不同意。”

  “坚决不同意?你爸旧脑筋还是转不过弯子,这是为啥子?”

  范邦志把孩子放回童车里,轻轻拧了一下孩子那嫩冬冬红扑扑的脸蛋,说:“为啥子?我想,还不是为了那个人的孩子!”

  姑娘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气恼地说:“是的,没错。这孩子是姜华的,没错!但又怎么样呢?”泪水在姑娘的眼睛里闪闪发光。“我失了足,这是事实。但我是唯一失足的姑娘吗?在村里。你妈嫁你爸前也失过足,这大家都知道。你那嫁到汶川的姐姐不是也失过足吗?这大家都知道。在咱们山村里,未失过足的姑娘还不好找嘞!这有啥子稀奇的?是的,是姜华使我失足了,这是真的!我为了生下这个可伶的孩子呀,不然也没有人知道……他如果不是考上大学走了,他一定会娶我的!我虽然生了孩子,难道我不是仍然健康结实吗?你不是也很喜欢这个孩子吗?这个,我知道你是真心的。你对我的情,你对我的意,我知道,也是真心的……我的心你也明白啊!这难道还不够,还不够吗?”

  范邦志脸微微胀红,激动得声音变了调,结结巴巴说:“我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一直是这样,多年是这样,有孩子没孩子---有啥子关系?况且我非常喜欢这个孩子,只是爸爸坚决反对,不过我一定要搞定这事,一定要!这是我今次回来的目的啊!看来,也只有去找老支书了。”

  “现在就去?”

  “现在就去!这一担秧苗你们栽插完后也应该收工了啊。我这就去!”

  高个子姑娘怀抱孩子站在田埂上,目送着大踏步远去男人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亲了亲孩子后就将他放回儿童车内,转身又回去载插秧苗。

  3

  姑娘姓司马,名秀兰,是普安村身材最高最漂亮的女孩。也是普安村和邻村小伙子们热烈追求的对象。然而却因家境清寒,少年丧父,高中尚未毕业就辍学在家务农了。司马秀兰身体健壮且个子高大,干起活来抵得上一个壮小伙子。不仅农村的男人们十分赞赏她,就是连城里的男人们见了这个高个子美女,也眼睛一亮,暗暗称奇,不得不为她那种自然纯朴的健康美而感叹。

  那是一个夏日傍晚。天上没有一朵云彩,地上没有一丝凉风;知了不停地喊叫,鸟儿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像这样的夏日傍晚,人们都会到屋外面去乘凉,没有人愿意呆在闷热难耐的家里。

  司马秀兰从家中抱了一床草席,来到村子粮食仓库后面的荷塘边树荫下乘凉。她铺开草席,坐在上面;她要好好清静清静。

  树叶纹丝不动、青草纹丝不动、池水纹丝不动,一个好闷热的傍晚啊!忽然间,树林哗哗响起,由远至近,一阵凉飕飕风迎面吹来。姑娘感到全身犹如浸在冷水中似的舒适清爽。她不由躺了下来,把四肢尽量伸展开去;她要好好休息休息。

  蓊蓊郁郁的绿树环绕四周,青青幽幽的野草茂盛修长。微风中好像嗅到了槐树花淡淡的素雅的芳香。秀兰伸胳膊伸腿地躺着,渐渐闭上了眼睛,沉浸在懒洋洋的睡意中。正当秀兰进入了梦乡的时候,忽然感到什么东西轻轻碰了她的嘴唇。随后,又感到一只手,小心翼翼的、轻轻的在抚摸她丰满胸脯和挺拔乳房。

  秀兰便猛然坐起来——原来是姜华。

  这个邻村的小伙子,个子不高,比姑娘矮了一长截,但却长得结结实实、目清眉秀的。他是在县城读高中的学生,也是近来一直追求她的几个

  青年中最具书生气的一个。姜华见姑娘猛然坐起来,先吃了一惊,但是看见这个睡眼惺忪,头发上面还粘着青草的姑娘,就忍不住搂着就想去亲她。然而姑娘伸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个姜华人矮鬼大,居心叵测,涎着脸一个劲儿的道歉和求饶。于是两人就肩挨着肩坐下了。姑娘原谅了他。一会儿后,两人就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他们谈庄稼、说天气、摆邻居。姑娘还向姜华请教如何使用手机上的那些特殊功能。后来,他们又谈起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亲人。秀兰一想到父亲去世,自己失学,自己未来,就不禁感慨万千且情思飞扬,露出一付若有所思的迷惘神情。而这个高三学生则得尺进寸,慢慢靠紧秀兰,一只手已经搂住了姑娘的腰肢。身体上的接触,让小伙子亢奋得不能自己,激动得浑身颤抖。而姑娘却两眼出神,眺望远处,惆怅的思绪已经不知道飞向了何方。突然,小伙子一下子搂住姑娘,捧起姑娘的脸就亲嘴。秀兰大惊失色,顺手就是一拳,打在姜华脸上,然后猛力一推,将小伙子掀了个四脚朝天。

  姜华躺在草地上好一会儿没有爬起来,鼻孔鲜血直流。

  此时此景,姑娘一下子就心软了。她连忙走过去,俯下身子,将小伙子的头搂在怀里,一面用餐巾纸替他檫脸上的血,一边问道:“打痛了吗?”

  小伙子却噗嗤一声笑了,说不痛,这算不了啥!只是遇巧打中了鼻梁,血就流下来了。他并且解释说他的鼻子最爱流血,医生看过,医生说这是年青气盛,是身体非常健壮的表象。

  于是,他们两人都笑了起来。

  小伙子用又赞赏、又钦佩、又畏惧的眼光瞧了姑娘好一会儿后,说:“你太厉害了!”

  姑娘很不好意思,却又忍不住笑出了声:“哈!我也不知道为啥子,这么大的力气。嗯,恐怕是本能反应、自卫反击吧?”

  末后,他们又并排坐在草席上了。

  “姜华,你不应该那样。你那样,分明是在瞧不起我。”姑娘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小伙子,轻轻的说。

  “噢,不,不是的——怎么会……”姜华结结巴巴的极力否认。说他从来就没有这样的想法。真的。刚才,刚才只不过是情不自禁了,失去控制了。因为他已经爱上她了,并且太爱她了。姑娘听后飞红了脸,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后,她才吞吞吐吐地问道:

  “你,你爱我吗?哦,你愿意娶我吗……”

  小伙子不由怔了一下,犹豫了一下,借着从池塘水光反射的微暿,他仔细端详秀兰:姑娘脸蛋红润饱满,双乳结实挺拔,嘴唇肉感鲜艳。脖颈上浅棕色皮肤柔滑细腻,沁出一粒粒细细的汗珠,把那件镶着粉红花边的白色圆领短袖衫浸透了,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却在夏日晚霞中闪闪发光。这个高个子美少女那么鲜活润湿,那么妩媚动人,以致把姜华看得呆住了。小伙子感到一股神奇的力量在控制他怂恿他推搡他;情欲强烈使他亢奋不已、全身颤栗。他把头伸到姑娘耳边,一字一句说:“我爱你,我愿意娶你为妻。”

  姑娘听了这话,不觉心旌摇曳,两颊发烫,激动得双手按在起伏不停的胸脯上好一会儿。末了,她颤颤巍巍伸出双臂搂住小伙子的脖子,偏着头,主动去亲吻他。姜华的激情象山洪一样爆发了。他紧紧把秀兰搂在怀里,按在草席上,久久地亲吻她,直到两个人都喘不过气来了……

  自此以后,这种狂热的爱情似乎无尽头了。两人经常在草垛后幽会,在荷塘边聊天,在树荫下调情,在草地上嘻戏。

  每逢周五,司马秀兰都要走好几里路,到山坳的丫口上,去接这个从城里归来的读书人——不管天晴或下雨。这个读书人也是每逢周五,必从县城回农村,与姑娘相会——无论下雨或天晴。读书人今天会送给姑娘一点化妆品,明天会送给姑娘一点小吃。对此,姑娘总是非常惊喜,十分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

  姜华这个成绩非常优秀的高三应届学生,却因为恋爱,学习成绩一落千丈,眼看可以考上重点大学的希望就要落空了,受到了学校老师多次警告和严厉批评。

  在我们这个社会里,纯真的爱情和美好的前程,好像总是水火不相容,就像熊掌和鱼翅不可兼得一样。

  姜华是一个非常聪明、十分朴实的农村青年。但是,在社会、家庭、学校、教师等等的强大压力下,在无限美好前程的巨大诱惑下,小伙子也就不得不忍痛放弃了对秀兰的恋情。他不是停掉手机躲着她,就是若干个星期不回农村,把秀兰急得团团转,却又不好意思向别人打听情况。姑娘对此是疑虑重重,忧心似焚,却又束手无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为此姑娘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人日渐消瘦了。尽管这样,她还是始终找不到与心上人会面的机会。不久,她突然发现自己已经怀孕了。而就在姜华拿着入学通知书到兰州大学去报到的时候,司马秀兰也在镇卫生院产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在那艰难困苦、度日如年的岁月中,这个只身一人,默默承受一切的秀兰姑娘,遭受了多少痛苦,经历了多少磨难,流下了多少眼泪,你就可想而知了。

  4

  范邦志甩起长胳膊、迈开长脚杆,快步向山坡上面一簇竹林深处走去。一会儿就将那一群栽插秧苗的女人和亮光闪闪的水田远远抛在了身后。乡村的小路泥泞又滑溜。他索性脱下又厚又重的高筒胶靴提着,赤着一双又长又廋的脚板,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走,心里却在盘算:把秀兰娶回家是他的最大心愿。他才不在乎秀兰生了个孩子。说不清为啥子,自己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尽管这孩子是姜华的骨肉。他与秀兰从小在普安村成长、读书、务农,彼此非常了解。自从他醒事以来,就喜欢秀兰,并且一直喜欢她,到现在仍然没有一丝改变。他爱秀兰,连自己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只要一见她就激动不已,手脚失措,思想混乱,以致无法很好地表达自己的意思。他爱秀兰的一切,就连亲吻她的孩子,他也会觉到是一种十分舒适惬意的享受。因为这孩子是从秀兰肚子里生出来的,他就感到十分的亲切。说来也奇怪,在这一点上,范邦志对那个曾经同校同学,那个让秀兰怀孕生子的姜华,一点儿怨恨也没有。

  爸爸不同意,不接受这门婚事,让他伤脑筋,伤透了脑筋。范老头以一种老人的固执竭力反对。老头子的耳朵很背,人们必须离他很近,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他才能听清楚。在平时,范老头也就常常故意的装聋作哑。但是,如果你说他的坏话或者骂他时,他却一下子就会听得明白了,并且大冒肝火。因而,村民们也就最爱与他开玩笑,逗着他

  乐。

  范老头是个名人,在镇上村里都非常出名。

  首先,他是远近闻名的篾匠,是技艺超群,编制竹器具的高手。只要是经过他手里出来的竹器具,不仅用料考究、做工细致、经久耐用,而且十分精巧美观。特别是那些在厨房内使用的竹器具,更是让那些老大娘和家庭妇女爱不释手、啧啧称赞,就是多花几个钱也在所不惜,认定要买范老头编制的竹器具。他的竹器具开始在镇上卖,后来到县城里卖。很多妇女指名道姓非要买他的竹器具,这让那些经营杂货的店老板们趋之若鹜,争相订货,并且隔周开着小货车上门收购。村里的人说:“老范头是个宝,一个老头顶两个国家干部工资了!”

  其次,范老头又是以吝啬和节俭出名。他从不给邻居小孩子一丁点儿东西,就是从汶川回到娘家的小外孙,也别想从他身上得到一分钱。他认为,小孩子拿到钱只会买零食吃,这是浪费,绝对不行。老头从不丢弃一粒粮食。饭桌上有一小粒米饭、一丁点儿面包屑,他也会很仔细地拈起来,放进嘴里。老头从不倒掉喝剩的茶水,因为喝剩的茶水里面还有茶叶渣。虽然这些泡过的茶叶渣,早已经淡而无味,但倒掉了还是很可惜。最后他会将茶叶渣嚼烂嚼细,与剩下的茶水一起咽进肚子里。老头从不浪费一滴汤,因为汤里面有盐和油,况且还是用了柴火烧煮而成的,绝对不能浪费。哪怕是只剩下一点点儿汤,他也会留起来,在第二天用来煮蔬菜,或者是掺进新熬煮的汤中。

  地里田里的活老头子不再干了。老人除了耳朵不好使,其实也没什么大病痛,只有偶尔发作的风湿痛,让他时不时的弯腰驼背。他用一双钩形大手编制那些竹器具,也用一双钩形大手拄着竹杖四处走。老头子住在楼上,儿子住在楼下左边的厢房。中间是堂屋。右边的厢房用来堆放竹器具。厨房、茅房、鸡笼、鸭栏、猪圈等等,都安排在住宅后面。

  儿子与父亲几乎不交谈,更不用说聊天了。只有当儿子要出售一头肥猪或者要购进一批种子的时候,才会冲着父亲的耳朵大声说话。这时,父亲就会用明确、简短的语言表示同意或者反对。

  一年前的一个夜晚,范邦志走近父亲,用手做成了一个话筒,对着老爸的耳朵,大声告诉父亲自己要娶司马秀兰为妻的打算,并且还急急忙忙补充道:“爸爸,我会照顾你的,秀兰也会照顾你的,她会是你的好媳妇。秀兰是个好姑娘,能干又节俭,这个你是知道的!”

  接着,儿子又激动地向父亲讲叙了娶秀兰的种种理由。

  范老头听得十分明白,然而却非常生气。他与这个司马秀兰虽然不是近邻,但也同住在一个村子里,彼此知根知底。秀兰是一个好姑娘,这个,老头清楚得很。他也不嫌弃姑娘曾经失足,因为在乡下,在偏僻的农村,一个姑娘的贞节,不算什么大事,无足轻重——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然而,当他一想到他与他的儿子要去抚养一个无血缘关系的孩子,他就接受不了,感到痛苦万分。这也许是内心深处极端的吝啬和严刻的节俭在作怪。他盘算:一个小娃娃,长大成人,将会吃掉多少东西,穿坏多少衣服,花费多少金钱,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啊!而这个小子却不是自己的亲骨肉。一想到这点,老头心里就猛然揪得紧;一想到这点,老头就特别怨恨儿子,因为儿子对此却好像显得根本无所谓。

  父亲用十分罕见又清楚明白的声音大声地回答儿子:“混账!你是不是脑壳进水了?不行,绝对不行!”

  于是儿子就开始说服父亲。他列举了司马秀兰许多优点。说她健壮、勤劳、节俭、脾气又好,干起活来更是没得说——一个顶两。娶了她,今后家庭会更加兴旺的。可是,小伙子说来说去,就是没有提孩子,而那个孩子才是老头一块心病。

  “不成!”范老头气得脸色惨白,凶狠严厉地说:“我活着,只要我活着,这事就不成!”

  到后来,儿子与父亲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儿子越是夸秀兰的好,父亲心里就越烦躁。儿子越是急于说服父亲,父亲心里就越冒火。最后,老头子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挥动着像钩子一样的双手,大声吼道:

  “不行!只要我没死!”

  儿子拗不过老爸,一气之下外出打工去了。

  这次,范邦志专程从广州回到家后,他仍然没有说服父亲。父子两仍然在这个老问题上纠缠不休,但又毫无进展。而老头子是乎更加顽固不化了。无计可施的范邦志只有求助于老支书了,这也许是他唯一希望了。

  5

  老支书叫杨泽章,与范进的年龄基本相当,并且还沾了一点儿亲。在四川农村,人与人之间穿来串去总是沾亲带故的,这叫做“竹根亲”。

  在老篾匠从小到大的记忆中,老支书就是老支书,并且一直是老支书。老支书是范进一生中最敬重,最钦佩,也是最怵怕的人。这其中的缘由只有鬼才知道。人们传说在1963年大灾荒时候,当时是富农成份的范进,实在熬不过了饥饿,悄悄在村里粮食仓库前面的大晒坝上,偷了两斤用来作种籽的干胡豆,结果被放牛的樊三娃逮了个正着。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明显是地主富农仇恨新社会,蓄意破坏农业生产的现行反革命罪行,应受到严厉打击,抓去批斗判刑,乃至性命堪忧。当时,范篾匠就已经吓得半死了。听说这件事情最后是老支书暗中硬压了下来,救了篾匠一命。为这事老支书差一点就被撤了职。了解此内情的人曾经给范邦志出主意,暗示他应该去找老支书帮忙。可是范邦志却一直很犹豫,这是因为在小的时候,老支书的儿子杨二喜,曾经当着众人的面骂过他。对此,范邦志一直耿耿于怀、心存芥蒂。但是,这一次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义无反顾地向竹林深处老支书的住宅走去,同时也在考虑怎样给老支书讲他与秀兰的事情。

  普安村党支部书记杨泽章是个大个子、胖老头。花白胡子和花白头发总是刮得干干净净,显得精神矍铄。宽大的脸上皱纹密布。一双狡黠、自信、敏锐的眼睛,深藏在浓黑的眉毛下面。花甲已过,视力听力依然很好。文化不高,却见多识广、处事老练、为人仗义。村里人有疑难总是找他帮忙,有纠纷总是找他调解。杨泽章在村里担任党支部书记已经有四十多年了。人们几乎忘记了他的姓名,男女老少都直呼他“老支书”。

  当老支书看见范邦志风风火火、急急匆匆地走进来,不由一展双眉微笑了。他顺手拖了一根长板凳,叫范邦志坐下,然后问道:

  “孩子,你有啥子事?”

  “我,我想找你谈谈……”小伙子直挺挺站着说。

  “有

  啥事,坐下慢慢说,不急。”

  范邦志一屁股坐下后仍不吭声,而是心神不宁的搓着双手,眼睛却瞧着正在旁边修理锄头的一个小伙子。老支书见状不禁微笑了,大声说:“二喜!这会不要修锄头了,到外面去转转,我有事情要与你范二哥摆摆。”

  这个叫二喜的小伙子,不满地瞪了范邦志一眼,很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锄头,走了出去。

  老支书说:“你说吧,慢慢说。”

  范邦志眼睛盯着自己一双沾满泥巴的长脚板,吞吞吐吐说道:“老支书,你看,是这样,我想娶司马秀兰。你看……”

  老支书微笑了,点点头说:“秀兰与你事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你们是天生的一对。好事一桩嘛。你爸不同意,是不是?”

  “对头,他死也不同意。怎么办?”

  “他怎么说?”

  “还不是因为那个孩子!”

  “孩子?哦——那有什么关系?在咱们山村里,带着孩子出嫁的姑娘又不是没有!有啥子稀奇?这个老糊涂!你是个聪明人,你把道理给你爸讲清楚了,就行了;你好好劝劝他,他也不会反对了。”

  “唉,这事他铁了心,怎么说也不起作用,反而还大发雷霆。说真的……他比咱们村东头樊白眼家的那头犟水牛还要倔,你说怎么劝呵?没得办法啊!”

  范邦志一边说,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等等,你没有谈孩子的事吧?肯定没有!”

  “没有。是没有。这事不好说……”小伙子低头咕哝道。

  “嘿,你这个小伙子,有啥子不好说的,这才是关键啊!你想我去找他?找你爸。”

  “是的!”

  老支书笑了:“那我去找到你爸后,又怎么说呢?”

  范邦志也笑了:“怎么说?那是你的事,还问我?”

  “好吧,好吧,你要我什么时候去?”

  “愈早愈好,就今天!”

  “今天?”

  “对,就今天!”

  “什么时候办喜酒?”

  “爸爸只要同意了马上就办,到时候我邀请你们全家人来喝喜酒!我还要给你老支书封一个大大的红包呢!”

  老支书一听,开心地咧开嘴巴笑起来,说:“好吧,好吧,今天去就今天去!你呢,就住在我家不要回去了。我呢,这就去你家。我要带上老酒一斤,我要与老篾匠好好的喝一杯。”

  小伙子高兴地跳了起来,激动地握住老支书的手连忙说:

  “谢谢,谢谢,路不好走,我陪你过去!”

  6

  当范邦志目送老支书走进了自己那一楼一底的砖墙瓦房后,才依依不舍、三步一回头的向着大坝的上头走去。

  这时,太阳滑进了云层,黄昏影子翻过山梁。乡村里炊烟四起,淡蓝的烟突与浅碧的岚氣相交融,汇合成一道道乳白色轻纱,在沟坳里起舞沉浮。天边山脊踊跃,农舍若隐若现,远处树影幢幢。在落日夕晖中,那红玫瑰色云霞,飘渺变幻、如丝似带,或横悬在山腰之间,或盘绕在山脚之下,给高高耸立的山峰涂了一层奇异的色彩。而山下面这个秀丽村庄,却沉浸在茫茫苍苍的青紫色的半透明的暮霭里了。好一幅浓墨素抹、赏心悦目、诗意盎然的中国画。

  范邦志无心观赏这些美景。他深一步浅一步的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想秀兰。他想起高个子姑娘怀抱孩子站在田埂上的样子,他想起司马秀兰含情脉脉凝视他的样子,不由得心潮澎湃、激动万分。秀兰比他小四五岁。他少年时就喜欢她,到了青年就追求她。当范邦志知道司马秀兰生了孩子以后,他让自己整整三个月未与她见面说话。那受到了伤害的感情,悲观又痛苦,他无法释怀。而刺痛的内心则生发了对秀兰的怨气,愤懑又失落,他难以平息。可是,他要想见到秀兰和她说话的念头却一直折磨他,不断折磨他。让他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无心做事。

  最后,这个念头变得无法抗拒了。

  一天傍晚,范邦志在通往大坝的田埂上拦住了秀兰姑娘。小伙子肩扛锄头,姑娘怀抱孩子。两人就站在那里,足足谈了两个小时。姑娘的不幸,姑娘的苦衷,姑娘的眼泪,让这个高个子男人一下子就心软了。对秀兰的庝惜,范邦志差一点儿掉下了眼泪。他再也不怨秀兰了。他强烈地感到自己要保护她,要娶她为妻的想法更加坚定不移了。范邦志从内心深处不在意司马秀兰的失足,从内心深处喜欢她的孩子,对那个正在大学里面读书的姜华也不再怨恨了。

  他嘀嘀咕咕对自己说:“算了吧,人家这么好的姑娘,不要说是村里,就是整个乡镇也难找啊!如果不是姜华去上了大学,如果不是秀兰生了孩子,我有这个机会吗?”

  范邦志想到这里,不知不觉就走到路旁一颗榕树下,把头靠在上面好一会儿,然后才了坐下来。“唉,老支书能否利用他对老爸的影响力,最后说服老爸呢?嗯,难说!---如果老支书这次的劝说没有成功,又怎么办呢?”对此,小伙子忧心忡忡,忐忑不安,感到心中还是没有绝对的把握。但是,他又对老支书寄予非常大的希望。不管怎样,范邦志已经决定就在这儿等候,他要等老支书回来,就是等到天明也无所谓。

  夜幕悄悄降临了,四周一片寂寞宁静,远处有几点灯火闪烁。范邦志坐在那里心中七上八下,焦躁不安;他几次站起,几次坐下。他眼巴巴的望着曲曲折折,若隐若现的小路,盼望着老支书的身影快点出现。他差不多等了三四个钟头,突然听见小路上传来了脚步声,隐约看见一个黑色的人影向他走过来。他猛然站起来,马上迎上去——果然是老支书。一见到老支书,小伙子激动得差点儿说不出话来。他想打听又不敢打听,因为他最害怕听到不利的消息。这时,已经步履踉跄,醉意醺醺的老支书却大声对他说:

  “好了,孩子。成了,孩子。你那个顽固的爸爸同意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范邦志直跳起来,一把抓住老支书的手,紧紧攥着,使劲摇着,结结巴巴喊道:“啊,真的吗?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秀兰——啊,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7

  天边刚刚才冒红,闪闪的星儿还在空中,范邦志就已经起床了。他穿了西装,打上领带,照了照镜子,梳了梳头发,然后提了一个礼品盒子,轻脚轻手的爬上二楼,走到老爸床前。范老头还躺在床上睡觉。如果在往常,老头子早就起来了。一大早,就会听见他一边下楼,一边大声地咳嗽。然而今天,老头子仍然躺在床上,紧裹被子,紧闭双眼,神情古怪而阴沉。

  自从范老头碍着老支书的面子,在醉意朦胧中同意了儿子与秀兰的婚事后,心

  里就总是疙疙瘩瘩,老大不痛快。从那天起,他就不与儿子说话了,也再没有去干那篾匠活了;并且把已经做好的竹器具,从墙上取下来收起来,怒气冲冲的把这些竹器具,统统扔进了屋后面的空猪圈里面。

  这会儿,老头子听到儿子上楼来了,就索性闭紧了双眼装睡。看见老爸这个样子,小伙子笑了。他用双手做成一个喇叭,对着父亲的耳朵大声说:“爸爸,这是秀兰给你老人家买的新衣服,很贵的哟!你起床就穿这个。我要到县城去接姐姐。婚礼明天举行!亲戚朋友都要来,老支书一家也要来。婚礼婚宴礼堂设在村子粮食仓库前的大晒场上面,估计要摆四五十桌的。已经请了裕丰镇上的李三哥主厨,全部承包与他们三兄弟做。反正三百元一桌。但是酒水在外哈,你看怎么样?”

  “三百元一桌?”老头猛然睁开眼睛,一翻身坐起来。“啥?!三百元?他要赚好多啊?也太凶了吧!”

  “唉呀,老爸,现在的市场上啥子都涨价了。三百元一桌,上‘九大碗’。人家还承诺:每一桌另加蒸全鸡、蒸全鸭,已经是相当不错了啊!人家幸苦一阵子,也要赚两个訕!”

  “好啊,好啊,”老头嘟嘟哝哝说:“好啊,你小子,我积攒的那几个钱,不花光,你心不甘的!现在有老支书在后面给你撑起,你不得了啊!你爱怎么整就怎么整,别来问我!”

  老头子一边说着气话,一边哆哆嗦嗦地拿起新衣服,左瞅瞅右看看,然后穿在自己身上。崭新的藏青色纯毛料中山服套装,做工精细、厚重笔挺、品质优良。范老头穿在身上非常合身,一下子显得精神抖擞,人也变得年轻了。就连儿子见状也不由笑了,大声说:“老爸,你长得好帅哦!”

  “别耍贫嘴!这是秀兰给我买的?是真的吗?”看来,老头子对这套新衣服还是挺满意的。

  “当然是真的,那还有假?不信明天秀兰过来了,你当面去问她。”

  范老头想到自己以前那么反对儿子与秀兰的婚事,不觉心里愧疚,神情尴尬,不好意思,就连忙说:

  “咄!快去接你姐姐吧,一会客人就要上门来了,我一个人接待不过来哈,快去快回!”

  “好的。我这就去!”儿子见父亲对秀兰的态度有所转变,由衷地高兴了。他甩开大步走了出去。

  8

  范邦志与司马秀兰的婚礼如期举行。

  这个宽而且长的大晒场作为婚礼婚宴的“礼堂”当之无愧。整个“露天礼堂”已经用鲜艳的丝绸围了起来。礼堂台子上面拉起了厚重的紫金色的幕布。一个大大的红“囍”字贴在幕帘的正中。大圆桌子已经整整齐齐排列在长通道的两侧。长通道的最前端,是用美丽鲜花和美丽丝带装饰而成的“拱形彩门”。宾客、司仪、新郎、新娘、主婚人等等都要通过这道五彩缤纷的拱形彩门,才能进入到礼堂。

  全村人都放假,扶老携幼来参加这个盛况空前的婚礼婚宴。长通道左边右边两排宴席,共计58桌,早已经是座无虚席了。礼堂的里里外外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热闹非凡。男人们是笔挺西装,嘴叼香烟,神色庄重;女人们穿鲜艳衣裳,搽脂抹粉,满面笑容;而那些争艳斗妍的姑娘们,打扮得更是花枝招展,引人注目。最高兴的还是那些孩子们,他们欢天喜地,在宴席的大圆桌子之间追逐嬉戏、打闹玩耍。

  乡亲们之间都非常熟悉,并且都沾亲带故。他们打心眼里为这一对新人高兴。他们纷纷向新郎新娘表示祝贺,并献上早已经准备好了的贺礼或红包。而这一对喜气洋洋、春风满面的新人则向各位宾客回赠了喜烟和喜糖。红光满脸的老支书用洪亮的声音大声宣布:“婚礼开始!”作为主婚人兼证婚人的老支书发表了热情洋溢的长篇致辞。最后,他祝福一对新人美满幸福、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这回,成了主角的范老头穿一身崭新的中山服装与亲家母并排坐在台上贵宾席的正中央。老头神情特别的庄重严肃,目不斜视、不苟言笑。他腰杆笔直、脖颈僵硬、正衿危坐地接受儿子、媳妇献上的香茶,接受他们的跪拜。然后,才索索抖抖地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红包,回赠给两个新人。老头子滑稽的举动引发了人们的欢笑声,大家报以热烈鼓掌。有些人就趁机大肆喧哗、高声起哄、使劲喝采,一下子把婚礼的气氛推向了高潮。

  这时,礼堂外面突然响起噼噼啪啪、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音,吸引了一大群孩子飞跑出去观看。原来是来了三个邻村的小伙子,他们受了姜华的委托,带着礼品和鞭炮前来向新郎新娘贺喜的。这是一个十分意外的小插曲,更增添了婚礼婚宴的喜庆氣氛。不仅让司马秀兰感到非常欣慰,禁不住落下了眼泪;而且受到了乡亲们的夸奖,大家都称赞说:

  “姜华这小子,这事处得不错。”

  婚宴办得非常得体。大红色精美盒装“宝莲曲酒”,在宴席桌子面上格外的惹人注目,让那些爱好喝一杯的男人们,真有点按耐不住了。“九大碗”包括:甜烧白、咸烧白、蛋包圆、红烧狮子头、家常鲶魚、麻辣白砍鸡、粉蒸肥羊肉、冬瓜大骨汤等九个大菜,已经摆上了大圆桌子。再加上蒸全鸡、蒸全鸭,在农村是非常丰富了。这让乡亲们十分满意的大饱了口福,并且受到了乡亲们的髙度评价。新郎新娘光彩照人、满面笑容。他们依次向每一桌的宾客敬酒。乡亲们也纷纷回敬这一对新人,并说了一大堆吉祥、喜庆、祝福的话。一直持续到下午三点钟的婚宴在隆重、和谐、热烈的气氛中结束了。

  9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是小说家们经常使用的词语。然而,这次却偏偏言中了范进一家子。

  四月的气候变化无常,一大早就下起了毛毛细雨。天未见亮,范老头就出了门。他背上赶集常用的小背篼,从门后取下竹手杖。他生怕惊醒正在熟睡的儿媳妇,就蹑脚轻手的拉上门,冒着迎面飘来的冷风细雨,走向通往镇上的公路。老头拄着竹手杖,微微伛偻地向前探出身子,迈着外八字腿,慢慢吞吞地向前走。他记起了儿媳妇秀兰昨晚吃饭的时候对他说的话:“爸爸,你明天不要出门了,就呆在家里。上午有县里镇里的领导来我们家,是专程来看你的!”听了秀兰说的话,范老头低头吃饭,一声不吭。现在,老人最不愿意听人谈起儿子去世的事情,也最不想见到那些县里镇里来的领导。5.12汶川大地震夺取了女儿一家生命,后来又夺走了他唯一的儿子。在接踵而来的沉重打击下,老人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几天不说一句话。儿子死去了,在抗震抢险中死去了。范老头开始不相信,总是觉得儿子会在某一天突然回家,依旧是

  他那个又瘦又高、手长脚长、大声说话的儿子。然而,昼去夜来,周而始复,一年快要过去了。儿子并没有回来。范老头才慢慢地相信儿子是真的走了,并且永远不回家了。为此,老人坐在苹果树下伤伤心心哭泣了整整一天。此后老头就基本上不说话了。人们对他的儿子评价很高,说他的儿子是救灾抢险的英雄,救出好几条人命,自己却被垮塌的断梁瓦砾埋在下面了。镇上村里的领导三天两头来看望他,问寒问暖;家里屋内到处都是奖状、奖旗、奖品;儿媳妇秀兰更是无微不至的关心他、照顾她。但是,范老头对这一切已经心不在焉、无动于衷了。老人伸出钩子一样的大手,抓住竹手杖,迈着又廋又细的长腿,一面神情凄凉地绕着村前村后走,一面用悲切的目光打量着来来去去的人们。累了,就随便在什么土埂上坐一会儿;困了,就靠在苹果园林的树上打一会盹。或者是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的坐在苹果树下,想着自己的心事。今天,他是要到镇上去买一点祭祀品:红烛、钱纸、香蜡、冥币等等。因为儿子、女儿、女婿、小外孙去世就快要到一周年了。

  在通往裕丰镇的公路上,赶集的行人多起来;天色慢慢亮了,细雨渐渐停了。不知何时,太阳从东边的矮山坡后面,露出了红通通的脸蛋。广阔原野也舒醒了,向大路的两旁伸展开双臂。公路左边是一条曲曲弯弯的小河,青幽幽的浮藻在水流中摆动。公路右边是一望无际的油菜地,盛开的油菜花波浪起伏,象一幅幅黄灿灿的大地毯,铺开在原野上面。小鸟儿在树枝桠间跳跃啁啾,微风中飘来了油菜花浓烈的闷香。路旁的野草丛中,车菊开出了浅蓝色的小花朵。而那些高大的银杏树却象昂首挺胸的士兵,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公路两旁。

  范老头才不看这些。他不快不慢、一摇一摆、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眼睛只盯路面。遇到乡亲们或者熟人与他打招呼,他有时会应一声,有时就索性装聋,懒得去搭理。

  裕丰镇是离县城最偏远的一个区级镇。唯一的公路直接从镇子的中间贯穿而过。这既是公路,也是主街道。青石板铺成的小巷子,狭窄古朴,纵横交错,像蜘蛛网一样,把整个古镇串连在一起。主街道临街的铺面,好像几乎全是饭店、商铺、面馆之类,一家紧挨着一家,生意红火、热闹非凡。而街沿的上上下下,却挤满了卖蔬菜、干杂、鸡鸭、针织、小吃、饰品、禽蛋、水果等等的小摊小贩。那讨价还价声、那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如逢赶集之日,更满街是人,摩肩接踵,拥挤不堪。让那些来往的车辆司机大为恼火,但又不得不小心翼翼,谨慎驾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以通过。在四川,不少的乡镇就是这样。

  范老头走进镇子后,也汇入了熙熙攘攘、浩浩荡荡的人流。老头子东张西望,左冲右突,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一家卖儿童玩具的商铺。他久久伫立在玻璃柜前面,左看看右看看,一个挖土机玩具,吸引了他的目光。老人犹豫徘徊良久之后,终于还是掏钱买下这个儿童玩具。他要送给那去世了的小外孙,以弥补心中的遗憾。末后,范老头又在人流中被挤来搡去,又辗转挣扎多时,才来到专卖祭祀品的小店。他十分仔细的挑选了五扎黄澄澄的钱纸、三把绿幽幽的细香、两根鲜红的大蜡烛、四叠花花绿绿的冥币。正当他准备付钱的时候,有人拦住了他。范老头抬头一看,吃了一惊:原来是姜华。

  “这里是三十八元六角。”姜华一面替范老头付了钱,一面将那些祭祀品放入老头的背篼里,然后对着老头的耳朵大声说:“范伯伯,我是来接你老人家的。”

  姜华已经是裕丰镇副镇长了,今天陪同县领导来看望慰问范老头。老人不在,秀兰就叫姜华开车子到镇子上去接老人。范老头啥也没说,他十分温顺的让姜华扶上了车。

  姜华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于兰州大学,本来打算留在兰州,5.12大地震后,他义无反顾回四川抗震抢险。在汶川,他不怕苦,不怕累,不惧危险,始终战斗在抗震抢险的最前线,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受到了领导的高度赞扬,被评为抗震抢险杰出青年,成为第一批破格提拔的年轻干部。在那抗震抢险的日日夜夜,姜华亲历了太多的血和太多的泪;目睹了太多的家破人亡和生离死别;看到了太多舍己救人和无私奉献的动人事迹。心灵受到冲击,情感得以净化,真是难以言表。姜华与范邦志是同乡同学,也是一起抗震抢险的战友。范邦志的英雄事迹强烈震撼了他深深感动了他。姜华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司马秀兰和范邦志,内心深处的自责和愧疚与日俱增。他决意留在家乡,为了范伯伯,为了秀兰,为了孩子。范老头的悲伤和孤寂,他非常理解;老人那种刻骨铭心的哀痛,他感同身受。他对老人的怜悯与同情是发自内心的深处,朴素而真诚。姜华与秀兰已经商量好,他要拜范进为父亲。他要与秀兰,孩子和范老头,成为一个新的家庭。

  小汽车在范老头那一楼一底的砖墙瓦房前停下了。已经有四岁多的男孩子范小华飞奔出来,高声喊爷爷。司马秀兰也迎了出来,大声说:

  “爸爸,今天有你最爱吃的红烧肉,有你最喜欢的猪肘子炖白萝卜,还有纯高粱酒,你老人家好好喝一杯哈!”

  姜华把范老头搀扶到正堂的太师圈椅上面坐定,然后牵着司马秀兰双双跪在范老头面前,向老人深深的磕头行拜礼。说:

  “爸爸,从现在起,我就是你的儿子了,秀兰仍然是你的媳妇,小华是你的孙儿。爸爸,我们是一家人,永远是一家人。我和秀兰会一辈子尊敬你,侍候你,照顾你的,让你老人家过上平静安康的生活……”

  范老头啥也没说,但却老泪纵横,哽咽不已。他颤颤巍巍站立起来了,上前去要扶起姜华与秀兰,但却不觉也跪了下来。于是一家人抱头痛哭起来。小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咧开嘴巴放声大哭。这感天动地酣畅淋漓的痛哭声中,有对逝去亲人的怀念和哀悼,有相互隔阂的化解和释怀,有人性情感的冲洗和交融,还有对新生活的向往和期待。

  10

  风儿喘息般的由南向北吹,人们却由东向西艰难前行。公路旁,银杏树叶翩翩飘飞,小河流水潺潺地响。天空中彤云密布,大地上寒气袭人。一年一度的严冬又到来了。

  普安村赶集的乡亲们,从范老头一楼一底砖墙瓦房的大门前路过时,又看见了范老头又高又瘦、来来去去、忙忙碌碌的身影;那大门两边的墙壁上又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筲箕、背篼、簸箕、竹筛、竹筐、竹席、竹篮等等竹器具。他们知道,这一家子,又恢复了昔日平静生活

人向西 风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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