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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对偶(下)

时间:2015-06-07  阅读:  作者:孙昌武

  诗的“对仗”

  “对偶”的作用,宋代之前,突出地表现在诗赋、骈文的创作中。《丽辞》篇接下来说:

  故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为易,事对为难,反对为优,正对为劣。言对者,双比空辞者也;事对者,并举人验者也;反对者,理殊趣合者也;正对者,事异义同者也。长卿(司马相如)《上林》云:“修容乎礼园,翱翔乎书圃。”此言对之类也;宋玉《神女赋》云:“毛嫱鄣袂,不足程序,西施掩面,比之无色。”此事对之类也;仲宣(王粲)《登楼》云:“钟仪幽而楚奏,庄舄显而越吟。”此反对之类也;孟阳(张载)《七哀》云:“汉祖想枌榆,光武思白水。”此正对之类也。凡偶辞胸臆,言对所以为易也;征人之学,事对所以为难也;幽显同志,反对所以为优也;并贵共心,正对所以为劣也。(《文心雕龙》卷七《丽辞》)

  这里提出四种“对偶”方式,举出例子,比较其优劣。实则这四类不属于同一范畴:“言对”指词语,“事对”是用典,“正对”和“反对”则属于文意。但无论如何,从中可以看出“对偶”方式的多种多样。而就文学创作说,“对偶”有助于创造“美文”,基本体现在两方面,一是形式整齐,再是声调和谐。两者作为表现手段,都能够造成动人的艺术效果。

  “对偶”美化文字的作用,可看看沈括《梦溪笔谈》里所录魏野的一首诗《陕州平陆县》:

  寒食花藏县,重阳菊绕湾。一声离岸橹,数点别州山。

  •   这是一首写景诗,仔细揣详,意思平平,如果用散语来写,不会有多少情趣,可是四句两联,对得实在好,大大提升了欣赏意味。古人七律作得好的,当然首推杜甫。其感慨悲壮、“沉郁顿挫”风格的形成,“对偶”起了相当大的作用。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白发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等等,人们口熟能详,不烦例举。古代诗人中再一位以善“对偶”著称的是陆游。所谓“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后村诗话》),钱钟书在《宋诗选》里特别提到这一点。陆游一生作诗近万首,难免有相当数量的空疏潦草之作。可见由于他善作对句,一些意思平庸之作大为提高了欣赏价值。如写浮桥:“九轨徐行怒涛上,千艘横系大江心。”(《度浮桥至南台》)写春天的郊野:“苜蓿苗侵官道合,芜菁花入麦畦稀。”(《春残》)写路上风景:“山平水远苍茫外,地辟天开指顾中。”(《初发夷陵》)还有前面引用过的《临安春雨初霁》的“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抒写闲适情趣,细腻而生动;名作《书愤》的“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这写的是两个诗人旧游之地,也是宋金争战的战场,绍兴三十一年十一月宋兵曾在瓜洲、采石一带抵抗金兵,同年秋宋、金又在大散关展开争夺战,由个人的思旧之情联想到宋金争战的形势,写出这抒写愤慨和隐忧的一联诗。

      “对偶”作为艺术技巧,又成为诗人们炫奇斗巧的手段。而优秀的作者在这方面确实能够发挥才智,取得卓越的艺术效果。胡仔《苕溪渔隐丛话》里记载:

      《漫叟诗话》云:杜诗有“自天题处湿,当暑着来清”,“自天”、“当暑”,乃全语也。东坡诗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可谓青出于蓝。苕溪渔隐曰:“东坡此诗,戏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饮酒,不止天生此对,其全篇用事亲切,尤为可喜。诗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通介宁随薄俗移。二子有灵应抚掌,吾孙还有独醒时。’皆徐、孟二人事也。”又《王直方诗话》载蔡宽夫启《为太学博士和人“治”字韵》诗,有“先生万古有何用,博士三年冗不治”与此相类,亦佳对也。(《苕溪渔隐诗话前集》卷九)

      这里中间讨论的东坡诗题为《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云》。诗是贬黄州时作的,徐君猷是黄州太守,通守是佐理郡务的官。戏赠这两位不饮酒的人,用了两个同姓善饮古人的典故。《晋书》本传上说“孟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桓温问嘉曰:‘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中趣尔。’”《三国志·魏书·徐邈传》上说:“魏国初建,为尚书郎。时科禁酒,而邈私饮至于沈醉。校事赵达问以曹事,邈曰:‘中圣人。’达白之太祖,太祖甚怒。度辽将军鲜于辅进曰:‘平日醉客谓酒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苏轼把这两件事做成对子,对得严丝合缝,人、事、声韵都十分稳妥;更妙在颈联,把人们熟知的“酒中趣”和“中圣人”两个典故拆散,又用虚词作句尾,表现谐谑的情趣。这算是游戏之作,但精巧的用典、对仗却显示诗人的功力,强化了欣赏效果。

      “对偶”的精巧还可用陆游的例子。下面这一联是刘克庄称赞过的,出自他的《自咏示客》诗:“吏进饱谙箝纸尾,客来苦劝摸床棱。”这是讲为官消极应付之道的。上句“箝纸尾”典出韩愈《蓝田县丞厅壁记》,写当时官场陋俗,县丞是县令的辅佐,为了避嫌,却“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县丞看“吏”的眼色签署,“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下句用苏味道典,史书记载他“初拜相,门人问曰:‘方事之殷,相公何以燮和?’味道:‘但以手摸床棱而已。’时谓摸床棱宰相”。陆游诗的妙处还在典故本身很形象,即使不知道具体出处也无碍对诗的理解。

      宋人总结出多种多样“对偶”的方法。如沈括说:

      如徐陵云:“陪游娑,骋纤腰于结风;长乐鸳鸯,奏新声于度曲。”又云:“厌长乐之疏钟,劳中宫之缓箭。”虽两“长乐”,意义不同,不为重复,此类为傍犯(《玉台新咏序》);如《九歌》:“蕙肴蒸兮兰籍,奠桂酒兮椒浆。”当曰“蒸蕙肴”,对“奠桂酒”,今倒用之,谓之蹉对;如“自朱耶之狼狈,致赤子之流离”(不详所出),不唯“赤”对“朱”,“耶”对“子”,兼“狼狈”、“流离”乃兽名对鸟名;又如“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孟浩然《裴司士见访》),以“鸡”对“杨”,如此之类,皆为假对;如“几家村草里,吹唱隔江闻”(不详所出),“几家村草”与“吹唱隔江”,皆双声;如“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履清”(韩偓《赠吴颠尊师(丙寅年作)》),“侵簪”、“逼履”皆叠韵;诗第二字侧入谓之正格,如“凤历轩辕纪,龙飞四十春”(杜甫《上韦左相二十韵》)之类,第二字平入谓之偏格,如“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杜甫《曰》)之类。(《梦溪笔谈》卷十五)。 诗文里无数巧妙的对仗、对句提高了读者欣赏的兴趣,更重要的是增添了表达的内涵。它们遂成为关系作品整体艺术水平的重要修辞手段。

      “对偶”作为“工具”

      看古人的诗集,里面往往有和作、联句类作品。古代交际,游艺、宴饮、迎送、集会等场合,一个人就某题写一首诗,其他的人写同题的诗,是为“唱和”;如果写律诗,按前人同一部里的字押韵,就是“和韵”;如果押韵逐一用前人诗里同样的韵字,则是“步韵”。联句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人写诗,你一句我一句,实际每联诗的后一句就是前一句的“对句”。无论是唱和还是联句,写得好,对得工整,不容易。这需要知识、技巧,还要头脑的机敏。但从另一面说,如果自幼经受过对偶声韵的训练,熟读过相关的工具书,记住一批现成的“对子”,凑合着作上一篇,联上一句,又是相当容易的。现在很少有人使用古诗唱和、联句了,往往把各种事看得太难,太神秘,实则有秘诀,即在掌握“工具”。

      闻一多《类书与诗》一文讲唐代大量编纂类书与科举考试的关系。其中说到徐坚编的《初学记》,这是当年唐玄宗专门为了教导诸皇子写诗作文编写的。全书分二十三部,从“天”、“岁时”、“地”、“州郡”到“兽”、“鸟”、“鳞介”、“虫”,内容包笼天地万象;每一部先是“叙事”,然后是“事对”,最后征引诗文。例如开头的“天部”里的“天”字,开始是“叙事”,引用《河图括地象》、《释名》、《物理论》、《广雅》等著作,还有辞书对“天”字加以解释:“事对”部分列举有关“天”的“对子”:转盖、倚杵,复盆、转毂,象盖、如笠,玉仪、铜浑,设位、垂象,姮娥月、少女风,白鹤云、黄雀风等,一共二十八组,每个词下面都注明出处;诗文部分引录与“天”相关的作品:晋成公绥《天地赋》,晋傅玄、梁刘孝绰、陈张正见、唐宋之问的诗,郭璞的《释天地图赞》。对这部书,《四库全书》馆臣给予很高评价,说它“在唐人类书中,博不及《艺文类聚》,而精则胜之,若《北堂书钞》及《(白氏)六帖》,则出此书之下远矣”。得出这个评价,一个主要缘由之一应当是这部书有“事对”,而“事对”有益于实用。闻一多说到如何把这部书当做“工具”来使用:

      《初学记》虽是开元间的产物,但实足以代表较早的一个时期的态度。在我们的讨论的范围内,这部书的体裁,看来最有趣。在每一项题目下,最初是“叙事”,其次是“事对”,最后便是成篇的诗赋或文……一首初唐诗的构成程序也就完全暴露出来了。你想,一首诗做到有了“事对”的程度,岂不是已经成功了一半吗?余下的工作,无非是将“事对”装潢成五个字一副的更完整的对联,拼上韵脚,再按上一头一尾罢了。(《类书与诗》)

      掌握这样的“工具”,包括前面提到的李渔的《笠翁对韵》之类工具书,无论是参加考试,还是在集会里凑热闹唱和、联句,也就有余裕来应付局面了。这也是旧时把对偶、声韵的训练作为教学基本功的理由。不过这种“凑”出来的诗,很难说有什么“意境”、“情趣”了。唐代士子考试作的试帖诗基本没有好诗好句,也就理所当然了。

      上面引用沈括、胡仔论“对偶”的段落,出自“诗话”一类的书,是对前人或时人写作技巧的总结。古代的诗话算是一种独特的文学理论书,内容大多不成体系,显得琐屑饾饤,可是吉光片羽,不乏精彩意见,如前面引用过的。唐初近体诗格律定型,诗话之类书里多对于“对偶”的方法加以总结。例如宋魏庆之《诗人玉屑》里的《属对》,讲唐初上官仪的“六对”:

    haiyawenxue

      唐上官仪曰:“诗有六对:一曰正名对,天地、日月是也;二曰同类对,花叶、草芽是也;三曰连珠对,萧萧、赫赫是也;四曰双声对,黄槐、绿柳是也;五曰叠韵对,彷徨、放旷是也;六曰双拟对,春树、秋池是也。(《诗人玉屑》卷七)

      接着又讲“八对”,并加上例句说明,如“一曰的名对,送酒东南去,迎琴西北来是也;二曰异类对,风织池间树,虫穿草上文是也”等等。上官仪本人精于声律,对近体格律的定型作出了一定贡献。

      继而出现许多《诗格》一类书,则是另一类“工具”,讲“对偶”也是其中主要内容。中唐时期入唐的日本学僧空海的《文镜秘府论》里用很大篇幅讲“对”,东卷《论对》曰:“文辞妍丽,良由对嘱之能;笔札雄通,实安施之巧。若言不对,语必徒申;韵而不切,烦词枉费。”他总结出二十九种对,就是根据当时流行的《诗格》一类书,考核异同,加以汇总的。他给每一种“对”作出具体说明,然后举出例句加以解释。如“的名对”,他说:“又名正名对,又名正对,又名切对。的名对者,正也,凡作文章,正正相对。上句安天,下句安地……或曰:天地,日月,好恶、去来……如此之类,正名对。”然后举例子:“东圃青梅发,西园绿草开。砌下花徐去,阶前絮缓来。”(《文镜秘府论》东卷)这四句诗出处无考,上下句相应的每个字都成“正对”。这二十九种对应当是今存文献里讲作诗“对偶”最细致详尽的了。近人所著讲诗词格律的书,也都会用很大篇幅讲“对仗”技巧,讲“对”的宽严,讲“借对”、“流水对”等,具体方法变化多端,也是示人以“工具”。但是有了工具,除了看能否熟练地使用,更重要的是从事写作还得有精彩、动人的思想感情作为内容。

      梁启超有一篇文章《痛苦中的小玩意儿》,介绍从清人到他自己所作集句联语,权且拿其中的一段话作为本文的结尾:

      骈俪对偶之文,近来颇为青年文学家所排斥……但以我国文字的构造,结果当然要产生这种文学,而这种文学,故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灭。我以为爱美的人,殊不必先横一成见,一定是丹非素,徒削减自己娱乐的领土。楹联起自宋后,在骈俪文中,原不过附庸之附庸,然其佳者,也能令人起无限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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