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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红乡土叙事的时空艺术

时间:2015-06-10  阅读:  作者:李琼碧

  摘 要:萧红是我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出色的风俗风情画家。其以故乡东北黑土地为背景的抒情篇章中,对时间和空间的特殊处理,形成萧红独有的行文结构。时间和空间是小说结构安排的两个主要维度。相对于西方小说家对时间结构上的积极作为,采用预叙、倒叙等“中间开头”的方式,萧红则更多地采用我国叙事传统中顺其自然的时间处理方式。其乡土叙事如同用文字绘画,对风俗节庆、日常生活画面进行描绘,无明显戏剧化的矛盾冲突和故事情节,时间进程和因果关系不再是推动情节的主要因素,空间立体感得到凸显。空间凸显而时间退居二线,此成为萧红乡土叙事的特殊结构。

  一、时间艺术

  任何叙事,都是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下进行的。在时间维度下,故事各部分相继展开;空间维度下,故事的所有层次的总体贮存同时展开。叙事是一种语言行为,而语言是线性的、时间性的,所以叙事与时间的关系颇为密切。叙述时态、时序和节奏都是时间性的。

  (一)顺其自然的时序

  一部完整的叙事作品包含了两种时间概念。一是故事“真实”发生的时间,称之为故事时间;二是叙事者将故事讲述出来的时间,我们将之称为叙述时间。在通常情况下,叙事文本的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是不可能完全平行的,必然存在前后的错置,我们将这种时间安排方式称为时序。作者在处理这二者的关系时,形成了各自独特的时间艺术特色。中西方的小说各有不同的时间艺术。西方文学传统以明显的时间倒错效果为开端。其文学始祖《荷马史诗》的《伊利亚特》讲述了十年的特洛伊战争,却以阿喀琉斯的愤怒作为开端,描述了阿喀琉斯和阿加门罗的争吵之后,再对其加以解释性的回顾,形成“争吵—阿喀琉斯退出战争—战争失败”的叙事时间和结构。热奈特在《叙事话语 新叙事话语》中说:“大家也都知道,小说的叙述风格在这点上是多么忠实于老祖。”1相对于中国传统小说,西方小说家更重视结构和时序的精心安排。而在中国叙事传统中,叙事时间以历史线性时间为主,对时间处理消极作为,顺其自然的讲述,采用“开门见山”式的开头,对整部小说进行概要叙述,总领全书,结尾则与之呼应。

  •   萧红乡土叙事作品中,大量的风俗叙事、自然风景和生活场景片段的描写弱化了情节的时间推动,但在总体上都继承了我国叙事传统顺其自然的时间安排方式。《呼兰河传》中,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进门—被打—跳大神治病—用滚开水淋澡—死亡”的人生;《后花园》里磨官冯二成子“怦然心动—失恋—与王寡妇结合—妻死子亡—重归麻木人生”的悲惨境遇,都是与故事“真实”发生的顺序基本一致的,作者并没有为突凸显结构与情节而对时序作精心安排。

      与传统小说不同的是,萧红小说不再以情节模式占主导地位,也没有明确的时间标志,叙事呈现出场景化、碎片化,小说情节由叙述者所感受到的一些零散的生活片段组成,出现明显的时间断裂。这也是其小说各个章节之间无必然联系,可独立成篇的原因。因为故事情节不以时间推动了。这是萧红特有的时间处理方式。这种处理方式在《生死场》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小说至少十年的时间跨度,作者表现出来的只有生活场景的变换与自然时节的更替:麦场里罗圈腿在找羊,菜圃里成业和金枝的爱情萌芽,屠宰场里老王婆牵着瘦马低着头走了进来……这些故事发生的时间先后没有人知道,只有四季轮回看得真切:山顶的花儿开了草绿了,平儿做了牧羊童,便是春天;午间的太阳烧着了罗圈腿的头发,盛夏便来临了;西红柿红了,大树林里有黄叶回旋,便到了深秋;五姑姑听到了雪擦着窗纸的声音,便是寒冬了。然而就连这季节的更替轮转都不是春、夏、秋、冬依次更替。时间的不确定性意味着乡土社会生存状态的永久性循环和重复,这无止境的循环又固化了人生的艰辛。这是几代人甚至更久远的生存方式,精神生活的匮乏,人们靠自然和流传下来的习俗支配自身的行为,这是中国社会历史长久沉积而来停滞与困顿。时间的前行并没有为这个小村庄带来发展。“十年前村中的山,山下的小河……大片的村桩生死轮回着和十年前一样”2,村里的人便在这循环的命运漩涡中挣扎。这是萧红的人生态度与思考。

      萧红将一个个细小的生活场景截取下来,将村里人物质生活的贫困,精神生活的愚昧和麻木做出精细描绘,铺开放大,拼凑到一起,形成触目惊心的艺术效果。《生死场》是萧红对自身写作方式和道路的探寻之作,其时间艺术的特色,在其之后创作的《呼兰河传》等作品中表现得更加成熟。

      (二)停顿型主导,快慢有度的叙事节奏

      如同在音乐、电影中一样,在叙事作品中,人们可以凭直觉感受到所谓节奏的问题。舒缓或是急促,轻快或是凝重,传达给读者平和或是紧张的阅读情绪,促进情节的延缓或者推进,表达作者某种叙事意图。事实上,叙事节奏就是一个叙事作品的运动速度问题。以较短的文本篇幅描述较长一段时间的故事,叙事速度加快,减速则相反。热奈特参照古典音乐把叙事节奏分为四种运动形式:概要、场景、停顿和省略。最大的速度是省略,这时,相对于一定量的故事时间跨度的文本篇幅是零,而故事却可以有任意确定的时长。停顿是最小的速度,相当于音乐的休止,在叙事学中指当故事时间为零时叙述仍在进行。风景和场景描写都是离开了故事时间进程而对客观对象的描写,通常视为叙事的停顿形式。萧红被称为“散文抒情诗”的叙事不以故事情节和戏剧冲突为主轴,多自然风景和人物生活日常的场景描写,加上大篇幅的地方风貌与风俗绘画,皆为脱离情节使故事时间停止的叙事,这使得其乡土叙事作品形成舒缓的,停顿主导型的叙事节奏。

      叙事节奏不仅影响着故事情节的起始、发展、高潮和结局,还是叙述主体叙述意图的体现,影响着叙述效果的表达。在欧洲19世纪自然主义小说中,叙事停顿是极为平常的现象,因为自然主义小说的特点往往就体现于一幅幅真实图画的描绘中。为达到这一目的,大量对象的描写是必要的,而时间的流动则是次要的。在对事物作客观的精细描绘这一点上,现实主义与自然主义共通。萧红叙事作品停顿主导型的叙事节奏,也体现出其叙事意图。 《呼兰河传》前两章的风俗叙事,是完全脱离了情节和故事时间的叙事。整个章节看不到一个有着具体姓名和性格的人物。呼兰河城的建筑和小城百姓的生活日常与风俗,是宏观、平稳、细腻的慢板描写,造成叙述的静态效果。“我”与祖父的后花园除了大段的景物描写,便是后花园中邻居的介绍,故事时间并不是历史线性的向前推进。整部小说一共有七个大章节,前四章读完,故事似乎还未开始。然而敏感的读者会发现,这些停顿性的,舒缓的叙事,让从未到过呼兰河城的人,竟然觉得那里是十分熟悉的。这小城里生活的人,如团圆媳妇、有二伯和冯歪嘴子之类,命运本该如此。前四章用巨大的叙述规模为小城立传,将人物生活的大环境展现出来,读者的阅读情绪也在慢慢累积与加深。萧红式的“无结构的结构”尽显其中。

      停顿使故事时间静止,给人以沉滞之感。萧红叙事往往是通过省略和概要的形式,简短的几句话将情节迅速推进。这就形成了停顿与非停顿交替的叙事节奏,快慢有序。当然,这快、慢皆是作者的精心安排。团圆媳妇被婆婆折腾致死,只有短短一句话:“还没有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团圆媳妇就死了”;磨倌冯歪嘴子有了孩子是“我”无意中看见的,后来“在这样的一个夜里,冯歪嘴子的女人死了。第二天早晨,正过着乌鸦的时候,就给冯歪嘴子的女人送葬了。”而在这样的消息,是在读者沉浸在八月天空美丽景象之时,毫无预兆地扑面而来。萧红用轻描淡写的语言将人的生死一笔带过,丝毫不展开来描写,仿佛只是给读者有个交代。毫无预兆的情节转变,节奏上的突然加速,使气氛陡然紧张起来,如同平静的大海突然起了风暴,强烈地震撼着读者的心灵。叙述者对苦难的忽略,恰好强化了讽刺效果和读者的阅读感受。

      二、空间结构

      在传统的小说结构中,情节的推动往往以时间关系和因果逻辑关系作为基础,他们共同构成文学作品的线性叙事规则,是历时性的。然而,我们生活的空间是一个包罗万象的点,同一时间下,不同的人会发生不同的事件。这些事件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因果和逻辑关系,如果我们只是以时间线索将这些具有共时性的事件串联起来,是不符合事实真相的。在萧红的乡土叙事中,大篇幅的风景、风俗和人物日常生活画面的描写,各个部分的情节粘连并不十分紧密,时间的先后顺序也并不清晰。如在《生死场》中,你无法判断,到底是罗圈腿的羊先丢了,还是成业和金枝先恋爱了。而这两个事件之间根本不存在时间性的因果联系。这时,时间仿佛被间断了。这是典型的对时间性因素的舍弃而转用共时性的空间叙述结构。

      “空间常常是作为打断时间流的‘描述’,或作为情节的静态‘背景’,或作为叙事事件在时间中展开的‘场景’而存在。”3 在萧红的乡土叙事中,空间艺术也体现在这几个方面。自然景物的描绘,风俗节庆场面的描写,故乡地理环境的介绍,都打断了时间进程而在空间意义上做扩展和延伸。因果关系的弱化,叙事不再受到时间的约束,一部叙事作品中,场景之间的自由切换由此而顺其自然。

      如果说《生死场》是萧红空间化结构的初步尝试,《呼兰河传》则是其空间叙事模式成功运用的典范,其空间化的结构艺术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地理空间的描绘。第一章叙述者以全知视角对呼兰河城做了地理空间的介绍:“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大泥坑水涨水落,染缸房里死了伙计,扎彩铺为亡人准备豪宅,拔牙的洋医生改做接生婆,小胡同里小商贩的叫卖和平常人家的生活等等,都处在一个共时性的空间之中,地理空间和人文空间一起,构成了呼兰河城独特的风貌。第三、四章中后花园,以及花园里我的邻居们的住所:草房、磨坊、粮仓等,都属于地理空间的场景描写。二是在风俗节庆和日常生活画面的描写中,时间的停顿与缓慢流动而突出的空间感。跳大神,放河灯,看野台子戏的热闹场面,在萧红的笔下得到了无限的延伸,如同一幅立体的图画。时间的进程推动故事发展,而空间的扩展和延伸不仅增加了小说空间化的美感,也是作为“地之子”的隐含作者给人物悲苦心灵予以慰藉的方式。第六章写“我”的家仆有二伯,有二伯性情古怪,有二伯不吃羊肉,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有二伯的行李零零碎碎,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裳和掉了底的鞋……整个章节就是一幅有二伯的立体速写画。有二伯为什么会如此?作者没有说明原因。

      然而,这看似并无逻辑和因果关系的场景和画面,各自独立却又相互关联,其中的交互关系指向一个共同的主题。团圆媳妇的生死、有二伯穷困潦倒的命运、冯歪嘴子娶妻生子,这些事件的发生既不互为因果,也无时间先后。但萧红对于故乡普通人物的命运关注,对人生大归——生与死的主题,在这些事件中都得以体现。前文有述,促使这些无因果联系的事件组合在一起的并非“事连”,而是“意连”,小说随着叙事者视角和一幅幅零碎的生活场景的变动而起伏,反应在文本结构中,就是空间化的叙事结构。

      传统小说以时间为进程推进故事发展,矛盾冲突剧烈,人物性格明显的特点更易阅读,但也会因为因果关系的前后联系而进行材料的取舍,叙述有一定的局限性。在空间叙事结构中,场景和事件脱离时间因素的限制,随叙述主体的性质所致而随意展现,相较于时间主导的叙事结构,没有十分严格的因果和逻辑关系,材料的取舍更加自由,而时间的弱化,空间场景的自由切换,使得萧红小说呈现开放式的结构,创作起来便不受时间的约束,更无拘自由。时间的线性展开和因果关系不再作为事件链接和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空间维度的叙事则超越时间,空间化的叙事上升到主要地位,实现了传统小说结构向现代小说结构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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