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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幽的乡愁

时间:2014-06-15  阅读:  作者: 杨杨

  老姨去了台湾,已经很多年了。

  每当看着那张泛黄的照片,看着照片上那位俊俏的姑娘,我就会想起老姨。事实上,我没有见过老姨。照片上,老姨穿着一件花袄袄,小圆领,散袖袖,看上去就像大家闺秀那般,好端庄也好素雅。一条辫子不长不短,恰到好处地垂在胸前。辫梢上,还系着一朵马兰花。老姨就用纤纤的手指捻着那花瓣儿,甚至把一缕头发绕在了手指上,那时候,老姨显得好腼腆。一对酒窝浅浅的,就像玻璃球按出似的,好甜好甜的那种。一双眼睛眯着,羞涩涩的那种,好妩媚也好动人。也许是因了这种美,老姨被一位国民党副官看上了。副官决定要把老姨领走的。家人好像不同意。老姨却答应了。那一年,老姨只有十七岁,正是花季。也就是那一年,老姨留下了这张照片。临走的时候,那位副官给老姨的家人说,我一定会照顾好山秀的。山秀是老姨的乳名。

  从此,老姨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听说,那个副官做了团长、师长。再后来,就去了台湾。一去就是半个多世纪,几乎杳无音信。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老姨的家人忽然收到一封从台湾寄来的信。一家人看后,激动得又是喜又是愁,哭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获知,老姨也去了台湾,一切都好,只是念着故土,想着家人。信上还说,老姨迟早要回来的。不曾想,就是这封信惹来了祸事。老姨的家人受到了牵连,硬是被说成里通外国。老姨的家人就说,屁话哩,啥叫里通国外嘛,台湾也能叫国外吗?台湾是祖国的神圣领土哩。毛主席教导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当时,就有红卫兵听不下去了,得得得,还敢狡辩哩,反革命分子总是这么嚣张!然后,就把老姨一家揪出来,进行坚决彻底的批斗,直到批臭批烂永世不得翻身……

  从此,那封来自台湾的信件就成了老姨一家投敌叛国的罪状。老姨的家人再也不可能把头抬起来了,甚至连说话的权利也被剥夺了,成了人民的公敌,专政的对象。

  过了不几年,事态好像缓和了。接下来,就有统战部的领导找到了老姨的家人,只说,真是想不到哇,你们还有海外关系哩,一定要加强联系,争取让她(他)们回来。老姨的家人一听,就害怕了,像筛糠似的,浑身哆嗦着,只说,你们说的话,俺们根本就听不懂哩……

  很显然,老姨的家人害怕惹出事来。政治这事情,谁都吃不准,这是方向问题,弄不好要掉脑袋的。尽管统战部的领导再三解释,老姨的家人只是木然地摇摇头,装作什么都不晓得。事实上,就是不晓得。

  又过了几年,事态明朗了,家人忽然就想老姨了。想得好迫切。然后就写了信。遗憾的是,当年信封上的那个地址已经找不到了。后来就通过电台电视台,开始寻找老姨了。甚至还在央视“海峡两岸”栏目播出后,也没有任何结果的。老姨一家就像做了一场梦。渐渐地,就把这事淡忘了,不再有谁提及了。

  二○○五年,海峡两岸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激流,犹如冰融的怒潮,澎湃着,势不可挡。时隔六十年之后,国民党访问团终于来到了大陆。老姨率团回来了。这让老姨的家人很意外。老姨回来的那天,当地政府官员陪同着老姨。老姨好像再熟悉不过故乡的这方热土了。一路上,总是走走停停,只说,变了,全都变了。然后,就老泪纵横了。

  此刻,阔别多年的故乡就在眼前了。

  远远地望去,那个小小的山村越来越近了。尽管看上去显得那么消沉而漫散,甚至苍凉而久远了。然而,更多的是亲切,是魂牵梦绕。

  近了,更近了。

  哦——

  故乡,久别的故乡啊!你的女儿回来了。

  轻轻地,老姨拭着眼角间的泪痕,多少往事禁不住涌上了心头……

  此刻,最让老姨牵挂的当然是自己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外婆那双萝卜似的小脚和瘦弱的身躯时常浮现在老姨的面前,终日不停地蹀躞着,好像永远有走不完的路。这似乎成了老姨永久的记忆。六十年前,那个霜雪迷蒙的早晨,老姨就要告别家人,告别外婆了,一步一回首。回首是泪。

  娘——

  就在老姨走出村子很远的时候,忽然间转身跑了回来,一头扑在外婆的怀里,哽咽着,早已泣不成声了。那一刻,外婆的眼泪就像屋檐下的雨水,苦苦的好涩好涩。那一刻,外婆嗫嚅着,只说……秀哇……娘的山秀哇,走到啥时候,别忘了回家呀……

  娘——

  每当想起这一幕,老姨的心就像刀割似的阵痛。也就是那时候,老姨真正懂得了什么是离别,什么是乡愁。余光中的诗句仿佛再一次萦绕在耳畔: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而现在/乡愁是一弯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老姨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跪拜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外婆。外婆已经走了,走了很久很久,就在老姨离开故乡第二年的早春,外婆在思念中郁忧地走完了一生。那时候,外婆终日不住地叨念着老姨,山秀哇,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

  那时候,外婆好想好想老姨的,直想得两眼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后来就失明了。这让外婆越加的苦闷和哀戚了。就在弥留人世的那一刻,躺在炕上的外婆仍旧梦呓似的喃喃着……山秀哇……娘的山秀哇!你咋不回来呀……

  而今,老姨真的回来了,外婆却不在了。这让老姨好悲恸。按照当地的风俗,女人是不便扫墓的。老姨却破了这个例。老姨说,我不能不去啊!

  老姨就随着家人来到了祖坟上。看着那座年久失修的坟冢,看着那坟丘上萋萋的枯草,老姨跪伏着,跪伏在了外婆那座矮矮的坟茔旁,小心地拔着一棵棵的枯草,好像永远拔不完似的。然后,将一抔抔的黄土捧着,轻轻地,轻轻地盖在了外婆的坟头上,直到那纸钱幽幽地点燃,一张张地化为灰烬,随着那哀怨的风,悲愁地散去。那一刻,老姨的神色好肃穆也好庄重。嘴里不住地喃喃着……娘啊,女儿回来啦,回来看您啦……

  不变的是乡音,难舍的是亲情!

  就在老姨将要离开村子的时候,来到了村边的那口老井边。老井已经枯了。老姨就站在井台上,默默地,站了好久好久。听老姨的家人说,老姨小时候常用那轱辘绞了老井里的水,倒入井边的那口石槽里,随着村姑们将那挖来的野菜洗了一遍又一遍,嘴里还不住地哼着那首久远的童谣:“轱辘车套白马,白马不跑拿鞭打,一鞭打到姥姥家,姥姥出来抱娃娃,姥爷乐得笑呵呵……”

  如今,这久远的童谣尽管听不到了,但仍旧萦绕在老姨的耳畔,常常让老姨想起儿时的伙伴,想起南院的俊姑,也就是我的五奶奶。多少年来,老姨常梦见故乡的南院。老姨一定要到南院看看,看看五奶奶。五奶奶是老姨打小一块长大的伙伴儿。现在,五奶奶已经不在了。就在老姨回来的一个月以前,五奶奶永远地走了。五奶奶一辈子没有留下一张照片。这让老姨感到无限的悲凉与哀恸。就在五奶奶居住的那个屋子里,老姨一眼就瞅见屋隅里那个梳妆盒,尽管已经黑漆木朽了,但仍旧让老姨感到格外的亲切。久久地,老姨抚摸着梳妆盒。梳妆盒上,静静地摆放着一块圆圆的镜子。镜面上,早已落满了厚厚的尘埃。很显然,好多年没有用过了。看着这一切,老姨忽然哽咽了。轻轻地,老姨将镜面上的尘埃一点点地拭去。镜面上,分明有一道长长的绽缝。听老姨的家人说,老姨曾和五奶奶做姑娘时,一同用过这个化妆盒的,还用那种粉粉绿绿,大红大紫的各种颜料化了妆,跟着戏班子的演员唱过那种《五哥放羊》,唱得好悲切也好感伤。据说,当老姨离开故乡的第二天,五奶奶就不再用这化妆盒了。五奶奶说,一定要等到山秀回来再用的……

  就在老姨离开南院的那一刻,五奶奶好像知道老姨回来似的,一股旋风呼呼地盘绕着,久久地,硬是不肯散了去。老姨忽然说一句,俊姑,我回来了,我回来看你了。转眼间,那股旋风就散开了,消逝了……

  后来,老姨提出要到蒙养学堂的。陪同老姨的家人和大小官员们,忽然间就愣了。好像根本就不曾听说过蒙养学堂的。唯独老姨清晰地记着,那是一座灰砖铁瓦的教堂,高高地矗立在小村的后坡上,成了当时小村唯一的欧式建筑。当那悠长的钟声从教堂传出的时候,弥撒与圣饼的温馨同样从这里传了出来。如今,这一切早已不复存在了。文革时,那座教堂被彻底炸毁了,铲除了。这是老姨没有想到的。老姨还记着,辅导老姨念书的那个先生就是教堂里的神甫。神甫的脖子上挂着十字架,样子很虔诚也很慈祥。神甫还带着一副眼镜。镜片圆圆的那种。神甫的汉语说得好捧好捧。也就是那时候,老姨第一次接触并懂得了外语……

  故乡的人和事,无时无刻不让老姨牵挂和追忆。

  当老姨看着自己那张泛黄的照片时,许久许久,一行泪水噗嗒嗒地砸了下来,砸在了照片上,悠悠地滚滑着……

  相聚,原本是这样的哀愁和悲怨。

  不到一天时间,老姨就要告别这魂牵梦绕的故乡了。临别的那一刻,老姨好像有好多的话欲说,却再也说不出来了,两眼含满了泪水,只是把手伸出了车窗外,久久地挥动着,好沉也好重……

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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