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父亲死的那个晚上，我看见了它。

　　它慢慢地飘到我身边，我看不清它的脸，就像一头撞入迷雾，迟迟无法脱身。

　　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有任何害怕，像和最亲密的朋友重逢，心里只觉得妥帖。

　　我问它，“你是谁?”

　　“你才不会关心我是谁。”没想到它还挺有个性，“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个鬼罢了。”

　　“那你可以走了。”我直盯盯地看着不远处哭泣的母亲，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

　　“你真的不想看见我吗?”

　　“是。”

　　“那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转过头去看了它一眼，这一眼让我有些惊诧，它的脸已不再像之前那样模糊不清，隐约显露的轮廓竟让我有些似曾相识。

　　正当这个时候，母亲抱住了我，眼泪流进我的脖子里，热热的，痒痒的，我回抱住了她。

　　而当我再次回过头的时候，它却已经不见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它。

　　II

　　后来我又见过它好几次。

　　在孤儿院的厕所里，在空旷的街道边，在监狱的门口……

　　它总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但每次都没有吓到我，从这点看来，它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鬼。它就那么静静地待在我身旁，什么话都不说，就算我找它搭讪，它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问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还是挺能说的嘛，这么现在就哑巴了?”

　　一阵沉默，大概它根本没拿我的话当一回事吧。

　　我有点生气，“你不和我说话，那么你出现还有什么意义?” “你需要我，我就会出现。”

　　呵，总算是吭声了。我继续追问，“那我需要你说话呢?”

　　又是一阵沉默。

　　正当我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突然传来了它沙哑的声音。

　　“哭吧。”

　　III

　　我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母亲常常拿我打趣，说我连出生的时候都没有哭过，那时的她还以为我有什么毛病，在医生反复保证下还不安心，直到我后来慢慢长大，和别的孩子没什么两样，她才逐渐放下心来。

　　“没什么两样”并不包括“我不会哭”这件事情。

　　但我藏得很好，该哭的场合都能装得惟妙惟肖，除了挤出眼泪有些麻烦以外。

　　但父亲死的时候，我没有哭。

　　母亲被送到监狱的时候，我也没有哭。

　　被人欺负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哭。

　　我并不是不难受，只是实在哭不出来。在快要落泪的临界点，我总会觉得有些滑稽。“哭”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就像挤一管早已用完的牙膏，有些不甘心，也有些庆幸。

　　IV

　　父亲去世快有十年了，我还是会常常梦见他。

　　梦里的背景音总是他和母亲无尽的争吵，我努力想听清他们究竟吵了什么内容，每当我萌生出这样的想法，原本震耳欲聋的声音却渐渐淡了下去。然后出现的是他酗酒的脸，满是烟雾的房间，地板上的呕吐物……我记得梦里的我好像捏紧了鼻子，又好像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最后是烟灰缸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红色血慢慢地流满了整个地板，漫过脚踝，漫过我的眼睛……我一身冷汗地从梦里惊醒，顺手按亮了床头灯。

　　“你知道那不仅仅只是个梦。”理所当然是它。

　　“关你什么事，你只是个鬼而已。”我起身下床，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看到了吧，你都看到了吧，”它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妈妈为什么会在监狱里?”

　　“你闭嘴!”我把玻璃杯朝它掷去，在接触到墙壁的那一刻，碎片朝各个方向飞去。我上前一步，正要说点什么，脚底却感觉到一阵疼痛：玻璃碎片扎进皮肉，渗出一些血丝。

　　当我抬头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

　　V

　　星期日，这是我每周去监狱看望母亲的日子。

　　而今天，她就要出狱了。

　　给她买了水果，想再买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这么些年来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

　　路过几个穿着校服的女生，偶然听到她们正在讨论母亲节，心里一动，干脆再给她买一束康乃馨吧。

　　她看到康乃馨果然很开心，眼角的细纹更深了。

　　说了没几句，她突然哭了起来，不断地用袖子擦眼泪，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什么，但就像在梦里那样，我想努力听清她的声音，她却不再念叨了。

　　她抬起来，眼眶里还有未干的泪珠，“看到你长大了，过得还不错，我就放心了。”

　　我刚要说点什么，却在母亲的背后看见了它，那个阴魂不散的鬼。

　　我第一次被它吓到了，因为我完全没有想过它会在这时出现，在我身旁还有别人的时候。

　　而它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那般冷淡，“你忘了这么些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吗?”

　　VI

　　这么些年究竟是怎么过来的呢?

　　母亲被送到监狱以后，我也很快地被送到了附近的孤儿院。

　　刚进去的我难免被欺负，这里所谓的“欺负”绝不是所能用言语能够形容，当时我还小，还无法理解为什么人与人之间要这样相互践踏，只是默默地忍着，希望有一天一切都会变好。

　　是的，当时的我实在太天真了。

　　如果不是因为饿得受不了，我也许不会打破其他人的头，只为了争一碗饭。隔夜的米饭和着鲜血吞下去的那一刻，我才终于明白，一切都只是为了要活下去。

　　想要见到明天，那么今天就要不择手段。

　　这些事情，我的母亲不会知道，我也不会让她知道。

　　我已经不再是十年前躲在她身后的小男孩，属于我的天真烂漫，在那一天和母亲一起被逮捕进了监狱，和我再没有关系。

　　VII

　　我抱紧了母亲，就像父亲死的那个晚上，她抱着我一样。

　　但在我怀里的她，已经没有任何呼吸了。我拿起那杯她喝了一半的橙汁，一饮而尽。

　　“对不起，妈妈。”

　　这时候我又看见它了。

　　“你看到了吧，你都看到了吧，”它说，“妈妈为什么会在监狱里?”

　　我闭上眼睛，又想起那个晚上，父亲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吐了一地，坐在沙发上吵吵嚷嚷地要我递给他烟灰缸。

　　面对着他带着鼾声的后脑勺，我心里的魔鬼替我做了一个这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而母亲却替我承受了做这个决定所有的后果。

　　VIII

　　“你是谁?”我挣扎着问了它最后一个问题。

　　它慢慢地飘到我身边，我逐渐看清了它的脸，像是拨开迷雾，重见天日。

　　“对你来说，我不过是个鬼罢了。”

　　我再次闭上了眼睛，眼泪慢慢地从眼角渗出来。我承认，看到它长着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这种感觉还真是挺滑稽的。

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