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女孩艾艾的眼中，蓑衣镇最热闹的节日，第一数春节，其次要看端午了。
　　每年农历五月初五，镇里人家的门前都插着翠绿的艾草和菖蒲。点了胭脂的熟鸭蛋，香甜如砂糖的枇杷，俗称“五月鲜”的蜜桃，任由孩子们在手中边玩边吃。婆姨们一大早就忙着包粽子、蒸粽子、拣粽子，箬叶和糯米经过柴火的焙制，整个集镇便浸泡在这种混合的香味中了。那些外地人开的店铺，诸如裁缝铺、剃头铺、铁匠铺什么的，似乎并不受节日和生活气息的干扰，依旧开门营业。孩子们却比平时多了，一茬茬地从店铺面前来回跑过。
　　艾艾也喜欢热闹，但从不跟在那堆屁孩子后边乱跑。她内心最喜爱的，是站在集镇东头的湖滩上看龙舟。蓑衣镇紧邻烟波浩渺的青草湖，每年都会举行龙舟比赛。艾艾爱看赛龙舟，更爱看赛龙舟前后的那些仪式表演，内心总被一种激昂而神圣的东西充盈着。
　　新龙舟下水，有一套固定而独特的仪式。爆竹声中，八名青壮年汉子将龙舟从祖堂里抬出，放置于两个“木马”上。同样又是在爆竹声中，一名壮年汉子一边唱着《祭龙歌》，一边用蘸了朱砂的毛笔给龙舟开眼。人群中“哦嗬嗬”的帮衬声不断，而那名主祭汉子磨砂质地的嗓音，随着湖风在水面飘远、振荡，让艾艾久久难忘。
　　试水的龙舟被抬到了湖面上。船上坐着水手、舵手和锣鼓手，还有一名男孩装扮的“金童”。岸上的孩子们眼尖，一眼便看出套在白色礼服下的是谁，齐齐高喊：“胡秃子，不要脸；四两肉，少三钱。”骂的是船上男孩当屠户的爸爸。男孩显然受不了这种羞辱，便要把表演用的棒子掷过来，最终停了手。有老成的水手怕男孩难堪，作势将手中的木桨朝这边抛过来，那些骂人的孩子们“轰”的一下，散了。
　　船上的男孩名叫水生，艾艾同这一家人很熟识。水生的母亲死得早，父亲便靠着一副肉案养活他和两个老的，免不了做些缺斤少两的手脚。孩子们都能瞧得出来，善良的婆姨们却从未捅破。艾艾从心里头讨厌这个整天凶巴巴、油腻腻的“杀猪佬”，却和水生是一对要好的玩伴。艾艾也想和水生一样成为“金童”，但因为是女孩子，只能成为岸上的看客。
　　祭罢龙舟，“金童”水生会和水手们一道，将代表福祉的粽子送往湖湾里的各个村落。看着水生站立在龙首位置，公鸡般骄傲地挥舞着装裱了红绿旗帜的木棒。艾艾的内心既羡慕又嫉妒。
　　上午祭龙舟，中午赛龙舟。蓑衣镇的端午节似乎是铁轨上的火车，有着固定的节点和模式。下午三四点钟，各村的龙舟纷纷散去，青草湖渐渐恢复了平静，留下一湖跳跃不定的阳光，挥散不去的雾霭。每当这时，水生的作用就发挥出来了，因为较少受管束，他能够独自从湖畔家中划来一条木船，招呼岸上的艾艾还有其他几名孩子上船。
　　湖水真清，湖面真美。在水生“汩——汩”的桨声中，艾艾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湖面仿佛一块发光而抖动的大绒毯，阳光和山的影子铺敷上了明暗丰富的色调。水中菱角尚嫩，荇藻柔细如发，澄碧的荷叶中间，偶有早发的雪白莲花。前方处在背光里的帽山，愈显苍蒙而神秘，有白色鹭鸟从丛林间飞出。“叮铃、叮铃……”艾艾回过头来，镇东南角石塔檐角下的铁马被风吹动，发出了悦耳的声音。而镇上的那些房屋，沉默如睡兽、错落如蜂房。艾艾不由得看痴了。
　　在艾艾的印象里，端午就像一只忙碌的候鸟，每年飞去又飞回。数年之后，“金童”水生已经成长为地道的龙船水手了，并接替原先的那名主祭师，演唱起了《祭龙歌》《十保歌》《谢茶歌》，清澈透亮的嗓音漂浮在青草湖面上，也飘进了许多蓑衣镇女孩的心中、梦里。而此时，艾艾读完大学，又考上了研究生，终日为学业奔忙。微小说
　　到国外深造、结婚、工作。不知不觉中，成为学者的艾艾已有十多年未曾回到家乡，她特别惦念那个房屋密稠的小镇，那片丰饶广阔的水域。又一个端午节，艾艾回到了这里。蓑衣镇的变化真大，那些蜂房般的低矮房屋全然不见了，剃头铺和铁匠铺也消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充分现代气息的商业街、居民楼。艾艾既感慨又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