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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夏江村

时间:2014-07-13  阅读:  作者:秩名

   20世纪90年代之初,我始与北极村结缘。这是一个紧临中俄界江的小村落,清流滚滚、蜿蜒东下的黑龙江,到这里绕了一个弯儿,从西、北、东三面将小村环抱起来;时间又恰值长夏。这样,我就记起了老杜《江村》中的两句诗:“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诗成于唐代成都郊外——时隔一千二百多年,地距将近三千公里,可是,挪用到北极村身上,竟然十分合体

  核心还在于这个“幽”字。如果说它是这两句诗的“诗眼”;那么,对于北极村则是“村魂”了。那时,它还没开辟成旅游风景区,正所谓“养在深闺人未识”。房舍稀稀落落,全村不过百十户人家。一条土路联结起村内村外,进村好长时间,也没有碰到人影,外来人很少。清、宁、幽、静,不闻市井喧嚣。

  在这市场经济无远弗届,人们过于讲求功利的时代,熙熙攘攘,营营役役,成了风景线、主题词;而与之相对应,却是头脑的闲置,思维的闭锁,情感的疏离,以至逐渐地遗忘了梦想,诗性,童话。诚如帕斯卡尔所说:“我们由于交往而形成了精神和感情,但我们也由于交往而败坏着精神和感情。”

  可是,来到这遥远的北极村,面对的却是旷远,空阔,原始,素朴,它们往往和功利无关。这样,幽思、悠思、遐思就有了驰骋天地。

  午餐用罢,信步徜徉,顿觉江风谡谡,清爽得犹如初夏凌晨。瓦蓝的天,飘浮着几朵白云;树丛墨绿,浓得有些发黑,叶片上闪亮着亿万个小镜子,透着一色空灵。沿着江岸,我们随意地穿行在林荫下、田埂上、花草间。沙土地上,小麦长得不算茂密,风,梳理着它们,也梳理着我的头发,一层层地吹起来,又把它抚平,然后再层层托起。因为静,常常会有收视反听的错觉,原本没人搭话,却仿佛听到了什么。

  •   走累了,我们觅得江堤上一片树荫,坐下来。身旁是摊开的厚厚干草,由于割下不久,还透出一股浓浓的草花香味。久违了,这花香草香!童年、故乡、草场,不期然地霎时回复到眼前。我双手托着后脑勺仰卧在干草上,眼睛望着云天,望着树冠,像屠格涅夫《猎人笔记》中所记的,“开始欣赏那些交互错综的树叶在明亮的天空中的和平的游戏”,“你似乎觉得你在眺望无底的海,这海广大地扩展在你的‘下面’,树木不是从地上升起的,却仿佛是巨大的植物的根,从天上挂下去,垂直地落在这玻璃一般明亮的波浪中”。这是所见;而所思呢?则是“一串幸福的回忆徐徐地在心头通过,像云在天空移行一样,又仿佛同云一起移行一样,你只觉得你的眼光愈来愈远,拉着你一同进入那宁静、光明的深渊”。

      歇足了,我们便走下江堤,去看那户农家的木刻楞式房舍。四面墙壁,竟然全是用圆木垒起,尖顶苫着厚厚的茅草,隔寒隔热,冬暖夏凉。房前随便地用木栅栏围起,说是挡猪鸡的;用不着挡人,社会秩序好。园子里栽种豆角、茄子、马铃薯、西红柿,篱笆上挂满了翠嫩的黄瓜。正在菜园里劳作的农家夫妇,听说我们远道而来,赶忙从水井里汲出一桶清水,又摘下一些黄瓜,浇水洗涮。男主人说,吃吧,这瓜有说道呀,它长在祖国最北的人家。

      听他这么一说,我们可就刮目相看了,一面吃着黄瓜,一面摄影留念;每人还喝了几口甘甜的井水。看我们这么喜欢他们的东西,夫妇俩从心眼里高兴。执意留我们吃晚饭,我说,已经订好了,去吃江水炖江鱼,下次再来麻烦。

      晚上,村里原本安排看江边篝火,我提议,早点睡觉,养足精神,夜间看极昼、极光。说是睡觉,实际上谁也没睡着,有的在夜光下玩扑克。将近十一点,我们便又聚到江边一处开阔地带。这哪里是夜晚啊?西边霞彩还挂在那里,东面的朝霞已经起身了,北面白光光,看去既像傍晚,又像黎明。在这里,扭转了我的三点认识:一是太阳东出西落——不对了,应该是北面,起码是偏北。二是我们习惯说晚霞朝晖,就是说,它们一在晚上,一在清晨——不对了,在这里,二者同步出现。三是李商隐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朱自清先生嫌它有点颓唐,改为“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未必如此吧?这里,不仅夕阳好,黄昏也更长,从晚五点算起,总有六七个小时吧?

      二

      三年前,我去海拉尔参加学术研讨会,时值盛夏,散会后,上海的吴教授约我一同去北极村转转。一别近二十年了,我很想旧地重游,并且锐身自任,说可以在前面领路。

      可是,出了北极镇汽车站,如果不是当地朋友来接,真不知要向哪个方向走去。用一句东北话来形容,叫做“找不着北了”。我怕吴教授听不懂,就简单解释一下:“北”,指的是北斗星,夜间出行,为了认准方向,要步步盯着它;如果赶上星月不明的阴天,迷路了,就叫找不着“北”了。

      在江边一处宾馆放下行囊,简单地用过午餐,东道主看我们兴致很高,便笑着说:“走!咱们找‘北’去。”

      说着,我们便穿过林丛,踏上栈道,来到了北极沙洲。这是1958年特大洪水过后形成的一片沙淤地。说是“沙洲”,其实是道地的绿洲,满眼绿意葱茏。因为刚从呼伦贝尔草原过来,脑子里立刻就唤起了绿浪接天的记忆,真不知此身何处。

      游客很多,去年全年竟达到一百三十万。至于我,虽说旧游重到,可是,般般都是新鲜的,奇特的。就说这个“北望垭口广场”吧,触目可见的石头上,到处都是“北”字。据说,总共有九十九个形体各异的“北”字。我们边走边看,就发现了晋代王羲之、唐代李世民、欧阳询、贺知章、怀素、明代王铎,还有今人毛泽东的笔迹,一个个斗艳争奇,风流妩媚。吴教授也是书法家,当即兴奋地说:“我们终于找到‘北’了!在这么一个小小地方,竟然能欣赏到这么多的‘北‘字,其他收获略而不计,只此一项,也就不虚此行了。”

      我说:“外来的人找‘北’,可是,对于北极村来说,却只有南。”

      东道主听了,“扑哧”一笑,说:“还有更大的‘北’字等着我们呢!”

      果然,一个标志性的巨型雕塑赫然出现在眼前。这是一座三棱锥形银白色的钢塔,从中心呈120度角散射排列,斜阳照射下,闪着熠熠的辉光。像是三只昂首向天、引吭高唱的仙鹤,实际是三个“北”字的半边,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个“北”字,具有“北”字的全方位的视角效果。这是以清代书法家邓石如的小篆体“北”字为原型建造的。吴教授站在塔下,面对午后的斜阳,说:“立足神州北陲,整个中国都展现在眼前。”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他的瞬间形象就被我定格在相机里。刚才只是关注上空,当我们低头扫视地面时,发现石板上绘有一张硕大无朋的中国地图,上面标着全国各个省会城市,并且载明同这里的直线距离,他找到了上海:2420KM。那么,祖国哪个地方离这里最远呢?应该是最南端的三沙市的曾姆暗沙吧?一看,是5664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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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行不远,见到一块略似中国地图形状的大石头,上面刻有一颗五角星,这是北京,右上方顶端还有一个小红点,无疑就是北极村了。巨石旁矗立着一根高大的木柱,有人称之为“指北针”,上面钉有指示不同方向的十四五个木牌,分别写着:开罗、悉尼、新德里、华盛顿、莫斯科等世界著名城市,并都注明与此地的直线距离。与我们对着的是好望角,我好奇地看了看,19311公里。

      吴教授称赞说:“设计师很高明,堪称灵思慧想!”我理解,所谓高明,是说他们把人文景观同美秀天成的自然景观结合得很好。这里历史没什么特点,就是说时间优势不明显,他们便充分地在空间方位上做文章。富有创新意识,别出心裁,独标异帜。所谓灵思慧想,一是把书法之类的传统文化同抽象派的现代雕塑艺术结合起来;二是把游客的找“北”、奔“北”的习俗、趣味同中国古代的“北辰”、“北斗”概念很自然地结合起来;三是抓住人们“常在他乡忆故乡”的心理,以北极村为基点,标示与各地的空间距离,从而把全国以至世界各地的游人同北极村联结起来。精巧的构思,以素朴、自然的形式出之,达到完美、和谐的程度。

      又走了几个景点,但是,我意犹未尽,原来心中结记着要去看望上次到过的极北人家,我很想念那对善良纯朴的夫妇,还有那甘甜的井水、清脆的黄瓜、独具特色的木刻楞。这次在海拉尔开会,得到一份十件套的俄国套娃纪念品,做工精致,鲜活可爱。我想把它转赠给他们,留做纪念。可是,问讯结果却是,两人已经先后弃世了。那座木刻楞房屋呢?答说:改做他用了。——现在的最北人家在此身后,更靠近江边,是名副其实的最北。

      想到古时“挂剑空垅”的故事,我有些感伤。

      三

      美国自然文学作家莫梅迪有一句名言:“在人的一生中,他应当同尚在记忆之中的大地,有一次倾心的交流。他应当把自己交付于一处熟悉的风景,从多种角度去观察它,探索它,细细地品味它。他应当想象自己亲手去触摸它四季的变化,倾听在那里响起的天籁。他应当想象那里的每一种生物和微风吹过时移动的风景。他应当重新记起那光芒四射的正午,以及色彩斑斓的拂晓和黄昏。”

      我对于北极村,就是这样。

      记得前年访欧时,去了芬兰,专程前往北部的罗瓦尼埃米市,游览了穿入北极圈、纬度更高的北极村。那里除了具备观看北极光的独特优势,主要是做圣诞老人故乡的文章。村里建有圣诞老人办公室,像皇帝一样,圣诞老人每天都要会见不同层次的各国贵宾;至于处理来自各地的邮件和接听电话,则由一群头戴尖顶红帽、俗称“小精灵”的仙童担任。许多未曾涉足此地的远方人士,在生日、命名日或者圣诞节时,会接到圣诞老人从芬兰北极村寄来的邮件——当是前去旅游的亲友们同那里的圣诞老人诉说过这种心愿。当时,我曾向圣诞老人表达过对中国北极村同胞的祝福,并希望两地能结成跨国的友好村。

      几天后,我到了德国北部著名城市不来梅,开始了为期三天的“格林童话之旅”。乘坐汽车沿着乡间道路蜿蜒南行数百公里,中经捕鼠小镇哈默恩、童话风景区萨巴堡、小红帽的故乡阿尔斯菲尔德等十几个盛产童话传说的景点,终点站是格林兄弟出生地哈瑙。在我看来,德国最大的成功,不是鲁尔工业区的精美制造,西门子电器的设计尖端(这在世界许多地方早已司空见惯了),而在于它的乡村既实现了城市化、现代化、工业化,又保留了农业传统文明的古朴自然、清新净洁,溪水潺潺流过绿浪翻腾的牧场,遮天的林木掩映着别墅式的农舍,建成了以保存完好的自然生态为前提的城乡融合社会。

      真正有趣的游览,不仅是体验与欣赏,同时还应有思考和发现。我从心底里祝愿:已经进入现代化、商业化的神州北极村,能够少些喧嚣的声响、感官的娱乐,更多地保留一些宁静、质朴、自然的本色。记得从北极村走出的女作家迟子建在一篇文章里说过:“我十分恐惧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鸟,会有一天远远脱离我的记忆,而真的成为我身后的背景,成为死亡的图案,成为没有声音的语言。”她生于斯,长于斯,血脉相连,魂萦梦绕,她把此间称为“梦开始的地方”。之所以说这番话,就是因为她实在太爱北极村了。

    长夏 江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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